坐在小竹椅的婦人,從馬尾辮少女的背影收回視線,她方才使用了一個小法子,故意激怒少女,讓其離場,婦人這才開門見山問道:“阮師與齊先生有所約定?所以那陳平安身邊,才有李家的武人跟隨?”
阮邛直截了當?shù)溃骸皼]有?!?/p>
婦人又問:“那就是阮師因為那三座山的緣故,答應庇護陳平安?”
阮邛點頭,“對,我答應過他,保證他們離開大驪之前,都沒有大的意外?!?/p>
婦人抬頭看著即將大雨的陰沉天色,說道:“阮師,我讓人再買下神秀山周邊的四座山頭,贈送給你,就當是大驪的見面禮,如何?”
阮邛冷笑道:“你還需要花錢買?那一袋袋金精銅錢,不過是大驪皇帝左手出右手進的事情,何必多此一舉?”
婦人搖頭笑道:“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并非我是一個喜歡守規(guī)矩的人,而是眼前阮師的規(guī)矩,或是京城皇帝陛下的規(guī)矩,都要比我的身份大,所以不得不遵守。我雖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從來量力而行?!?/p>
阮邛對此不置可否,問道:“你為何要執(zhí)意殺那個少年?而且是不惜花費這么大的代價,一定要這么急著殺他?以至于等到他離開大驪邊境再下手,也不行?”
婦人語氣不重,眼神卻尤為堅定:“他必須死。他死了,就算真有那禿驢所謂的佛家因果,當初殺他爹那件事,以及靠他幫助我家睦兒爭取更多機緣一事,全部會止步于我……”
阮邛淡然道:“是因為你有某些見不得光的旁門神通,能夠斬斷因果吧?”
婦人微笑,不否認,不承認。
阮邛搖頭道:“可這不是你這么急匆匆sharen的理由。”
“我家睦兒馬上就要進入大驪京城,到時候會有一場大機緣降臨,為了避免橫生枝節(jié),我必須盡早斬草除根。”
婦人見對面男人一臉不為所動的冷漠,只好泄露天機,選擇與這位兵家圣人坦誠相見,詳細解釋道:“睦兒的心結(jié),若是放在一般修士身上,倒也無妨,大道漫長,哪怕他在破開中五境之前,無法自己將其摒除,大驪一樣有的是手段,以外力強行祛除,大不了就是留下一個大小不可預測的天魔心窩,躋身上五境的時候,會變得極為兇險??墒侨缃窬┏悄欠輽C緣不等人,就容不得絲毫馬虎了。加上崔瀺那個廢物,號稱算無遺策的崔大國師,竟然輸了,顯然到最后,也不曾成功壞了那少年的澄澈心境,沒辦法,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陳平安的那顆頭顱,強行擰轉(zhuǎn)睦兒的心境。”
婦人說到這里的時候,無奈道:“不是沒想過蒙騙睦兒,說那陳平安在崔瀺的大考當中,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小民,甚至我可以將所有細節(jié)編排得天衣無縫,一一呈現(xiàn)給他。但是我擔不起這份風險,一旦將來睦兒知曉真相,他如今天資太好,一旦獲得那份機緣,反而成了莫大隱患,極有可能一瞬間就會道心崩碎?!?/p>
此時,天降大雨。
雨幕如鐵。
阮邛不理會外邊的大雨滂沱,問道:“什么心結(jié),如此麻煩?”
“那個姓姚的老不死,陰了我一把,告訴了那少年真相,他的爹娘根本不可能因為他是五月初五出生,就會被陽氣所傷,所以無法投胎做人。于是那個違背他娘誓言的少年傻眼了,發(fā)瘋一般從龍窯狂奔回小鎮(zhèn),之后那個悲憤欲絕想sharen的少年,阮師,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嗎?他既沒有去找睦兒,也沒有回家,竟然在泥瓶巷外一直等著,等到一個睦兒單獨出門游蕩的機會,才堵住他,追上他,最后在泥瓶巷將我家睦兒按在墻壁上,差點掐死他,當然,他最后沒有sharen,而且就算他真想殺,死的也只會是他,可恨那些藏在暗處的死士諜子,死守著陛下的規(guī)矩,只要睦兒不死,就絕對不可以插手,廢物,全是罪該萬死的廢物?!?/p>
婦人盡量用云淡風輕的語氣說出這個秘密后,破天荒有些疲憊和無奈,“世間竟有這種心思古怪的賤種?他的這個舉動,反而成了我家睦兒最大的心結(jié),近乎死結(jié)。他這么多年甚至很多次從夢中驚醒,因為睦兒一直想不明白,‘你陳平安,為什么不殺了我,為什么還要挑一個稚圭不在場的時候?換成是我宋集薪,我會把你陳平安大卸八塊還不解恨,當著你至親至近的人面,才最好?!瘹w根到底,也算是我作繭自縛了?!?/p>
大雨如黃豆一般砸在大地,如當年兩個同齡孩子的淚水。
一個癱軟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脖子,嚇得大哭。
一個腳穿草鞋的貧苦孩子,走向泥瓶巷巷口,用手臂擋住臉頰。
就像一面鏡子,越是光明無瑕,越可以映照出照鏡之人的瑕疵。
長久的沉默之后,婦人收回思緒,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座廊橋的手筆,阮師應該有所猜測吧?”
阮邛滿臉厭惡,“早知如此,我不會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