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嘆了口氣,覺得這孩子,是讀書讀傻了。
“你這孩子,就是倔?!蓖醮竽飺u了搖頭,語氣軟了下來,“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道理??赡銧敔斣诘臅r候,你家多風光啊。那時候還是‘官造’,給宮里的大人物做東西,逢年過節(jié),來你家送禮的人,能把這條巷子都堵死?,F(xiàn)在呢,冷冷清清的……”
提到爺爺,陸宣的神情,黯淡了些許。
他沒再繼續(xù)吃面。
他站起身,走到那面掛滿了工具的墻壁前。他取下一把用來給竹骨進行精細雕刻的、最常用的薄刃刻刀。
刀柄是有些年頭的黃楊木,因為常年的使用和摩挲,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溫潤的、如同包漿的光澤。
他用一塊干凈的細麻布,仔仔細細地,擦拭著刀身。他的動作,專注而又輕柔,像是在擦拭一件有生命的器物。
“王大娘,我爺爺,臨走前,跟我說過一句話?!?/p>
他的聲音,有些飄忽,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說,咱們陸家的手藝,不是用來糊口的。它是一座橋?!?/p>
“橋的這頭,是活人。橋的那頭,是那些看不見、摸不著,但又不能不敬畏的東西。比如祖先,比如天地,比如……規(guī)矩。”
“他說,咱們匠人,就是這橋的守護者。橋上的每一塊木板,每一根卯釘,都必須在它該在的位置上,分毫不差。這,就是咱們的‘道’?!?/p>
陸宣的手,停頓了一下。他看著手里的刻刀,眼神里,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深邃。
“我后來讀書,讀圣人的書,才慢慢明白。爺爺說的‘規(guī)矩’,其實就是‘禮’,是‘序’。”
“一個國家,有國家的禮序。一個家族,有家族的禮序。我們手藝人,自然也有手藝的禮序。”
“就拿門神來說,”他轉(zhuǎn)過頭,看向王大娘,“為什么是秦瓊、尉遲恭?因為他們是功臣,是忠臣,他們身上,有‘忠勇’之氣,這是一種‘正氣’。用他們的形象,才能守護家宅安寧。這是規(guī)矩,也是道理。”
“可那個張管家要什么?三頭六臂,青面獠牙。那不是神,那是魔,是兇煞。用‘魔’來看家護院,這是什么道理?這是本末倒置,是秩序的崩壞!”
他的語氣,依然平靜,但話語里,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現(xiàn)在,外面的許多同行,為了賺錢,早就把這些規(guī)矩給忘了。他們用便宜的柳木,去代替本該使用的桃木。他們用輕浮的顏色,去描繪本該莊重的神祇。他們扎出來的東西,只有一副空殼子,沒有‘魂’。”
“他們丟掉的,不僅僅是手藝,更是對這門手藝最基本的……敬畏的心?!?/p>
陸宣將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刻刀,輕輕地,放回了墻上那個屬于它的、分毫不差的卡槽里,發(fā)出“咔”的一聲輕響。
“王大娘,我守著這些,不是因為我傻?!?/p>
“是因為,如果連我都不守了,那這座‘橋’,就真的,要塌了?!?/p>
王大娘安靜地聽著,她聽不懂什么“禮序”,什么“橋”。
但她能看懂,陸宣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那挺得筆直的腰桿,和那雙在昏暗鋪子里,亮得驚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