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老爺被女兒一番話說得連連點頭,深以為然:“對對對!媚兒思慮周全!功名是立身之本!那先生……哦不,馗兒,你就隨媚兒去吧。書房里的書,你隨意取用!”他大手一揮,帶著對未來“文曲星”兼“馗星”的無限期許,心滿意足地踱著方步離開了。
鐘馗僵直的身體這才微微放松,后背的冷汗幾乎浸透了那身漿洗得發(fā)白的靛藍布衫。
鐘媚兒臉上的嬌俏笑容瞬間斂去,恢復了那種洞悉一切又帶著點戲謔的神情。她沒說話,只是朝他偏了偏頭,示意跟上,轉身便朝著與鐘老爺相反的方向走去。
穿過幾道月亮門,繞過一片假山池沼,空氣里的草木清氣越來越濃,府邸的喧囂漸漸被隔絕。最終,鐘媚兒在一座獨立的小院前停下腳步。
院門并不華麗,是厚重的烏木所制,門上沒有任何牌匾,只雕刻著一些古樸抽象的蝙蝠紋。推開院門,一股混雜著陳年紙張、松煙墨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時光的冷冽氣息撲面而來。
這哪里是尋常的書房?分明是一座微型的藏書樓閣!
正對著院門的,是一座兩層高的木構樓閣,飛檐斗拱,古意盎然。樓閣四周,回廊相連,廊下也密密匝匝地擺放著頂天立地的烏木書架,上面塞滿了層層疊疊的線裝書冊、卷軸,甚至還有一些用獸皮包裹、不知材質的古老典籍。
許多書冊的邊角都磨損得厲害,泛著深褐或暗黃的光澤,空氣中飄蕩著細微的塵埃,在透過高大木窗射入的光柱中緩緩浮動。
鐘馗被眼前這浩瀚的書海震懾住了。他出身寒微,何曾見過如此多的藏書?
“喏,這就是鐘家的‘藏經閣’?!辩娒膬旱穆曇粼诩澎o的書閣里顯得格外清晰,“外面那些擺給客人看的書房,不過是些經史子集的尋常本子。真正的好東西,都在這里。”她隨意地走到一排書架前,指尖拂過那些書脊,“天文歷法、山川地理、醫(yī)卜星相、上古軼聞、百家雜談……當然,最多的還是這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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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名與坐忘
她的手指停在一本封面沒有任何文字、只用朱砂畫著扭曲符文的厚重典籍上,輕輕一抽。那書竟似有靈性般,發(fā)出一聲細微的嗡鳴,書頁邊緣流淌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暗光。她說著,從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抽出兩本封面嶄新的書,隨手丟給鐘馗。
鐘馗手忙腳亂地接住,翻開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蠅頭小楷抄錄的符咒和道術修練之法。
“你體內那股子蠻橫的先天之氣,”鐘媚兒轉過身,琉璃色的眸子直視著他,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他經脈中奔騰咆哮的洪流,“像脫韁的野馬。讓它這么橫沖直撞下去,遲早有一天,不是筋脈寸斷變成廢人,就是氣血逆沖爆體而亡?!彼恼Z氣平淡,卻字字如錘,敲在鐘馗心上。
鐘馗臉色一白,捧著書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
“所以,從今天起,你第一件要學的,不是畫符抓鬼,不是念咒驅邪,”鐘媚兒走到一張寬大的紫檀書案前,案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散落著一些繪制到一半的符箓和幾枚古舊的龜甲,“是‘坐忘’。”
“坐……忘?”鐘馗對這個詞有些陌生。
“對,坐忘?!辩娒膬罕P膝,隨意地在書案旁一個陳舊的蒲團上坐下,姿態(tài)看似隨意,脊背卻自然而然地挺直,透著一股沉靜的力量。
“說白了,就是學會‘靜’下來。不是讓你腦子里空空如也,而是要把你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比如‘我是誰?鐘馗是誰?我該怎么辦?’——統(tǒng)統(tǒng)按下去。像把沸水倒進深井里,讓它自己慢慢冷下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依舊茫然的臉,補充道:“更重要的是,你要學會‘內視’,去‘看’你身體里那股氣。不是用眼睛看,是用你的‘神’去看。找到它,感受它,試著在它橫沖直撞的狂潮里,抓住一絲最微弱的‘流向’。就像在驚濤駭浪里,找到那條隱藏的水道?!?/p>
“現在,照我的樣子坐下?!辩娒膬褐噶酥缸约簩γ娴牧硪粋€蒲團,那蒲團顏色更深,邊緣磨損嚴重,顯然有些年頭了。
鐘馗依言坐下,學著鐘媚兒的樣子盤膝。只是他的姿勢僵硬別扭,雙腿怎么擺都覺得不對勁,脊背要么挺得太直像根棍子,要么又塌下去像只蝦米。
“放松點,沒人要砍你腦袋?!辩娒膬簾o奈地嘆了口氣,“腰背自然挺直,頭正頸直,下頜微收……對,就這樣。肩膀沉下去,別端著。雙手……”她想了想,“先隨意搭在膝上吧。閉眼?!?/p>
鐘馗閉上眼。黑暗瞬間涌來,但黑暗里并非空寂,反而更加嘈雜。鐘老爺洪亮的笑聲、鐘夫人溫柔的催促、那碗焦糊團子的可怕味道、廊下風鈴的叮咚、還有那如同烙鐵般燙在心底的兩個字——“鐘馗”!各種畫面、聲音、情緒在腦海里翻騰沖撞,比集市還要喧鬧。
他努力想靜,可越是想靜,越是心浮氣躁。身體也傳來各種不適,盤著的腿開始發(fā)麻發(fā)脹,腰背的僵硬感越來越明顯,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聲音,還有血液奔流沖刷耳膜的嗡鳴。
“別跟你的身體較勁?!辩娒膬呵謇涞穆曇羧缤?,適時地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他腦海中的喧囂,“腿麻了?那就讓它麻。腰酸了?就讓它酸。心跳得快?隨它跳。你只是看著它們,像看天上的云飄過,像看地上的螞蟻搬家。念頭來了?也一樣,看著它來,看著它走,別追著它跑,也別拼命想把它摁死。你只是看客?!?/p>
鐘馗試著照做。他不再試圖強行驅散那些念頭和不適,而是笨拙地、努力地將自己的“意識”抽離出來,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看著腦海里那些關于名字、身份、未來的焦慮念頭此起彼伏;看著腿上的酸麻感從針扎變成鈍痛;感受著心跳的鼓點敲擊著胸腔……這感覺很奇怪,仿佛身體和思緒都變成了“別人”的東西。
就在這時,鐘媚兒的聲音再次響起,更輕,卻帶著一種引導的意味:“現在,試著把你的‘神’,往身體里面沉……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