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其實不全是如此……劉禎好像幻視到自己的心掉出來,血淋淋地捧在他滿是泥痕劃傷的雙手中。他清晰地感到,為了呂月憐、哪怕僅僅是為了她,這個猛虎幼獸般的女孩,幼年時就像塊渴望學會愛和哭泣的石頭一樣,依在自己身邊,習學啟蒙的字詞、人間的風物。
“我不能……我不能放任她變成怪物?!?/p>
劉禎也被呂月憐真心惹惱過。被理智與瘋狂互斥扯碎臟腑的女孩,向那樣小心翼翼縱容她、教她如何成為“人”的小義兄,以自戕自棄的口吻,發(fā)狂地怨懟過。
“為什么不干脆扔開我不管?我是瘋子,是怪物!阿禎為什么一定要和我較勁,我連怎樣領你的情都不懂!”
是在何時何地,在何等凜冽如割的塵風中,向我說出那樣的話?
傷痕遍體的隨侍們無論如何也勸不動少主,劉禎和父親劉備一樣,是溫柔又固執(zhí)的鐵山,浩瀚寬廣的性情具有死生難移的堅毅力量。
“少主!我們與前城聯(lián)系,就算要找人,也要增調(diào)兵隊來??!”
劉禎穿過地上煉獄般的安頓區(qū)域,龐雜的人口或奔或癱,孩子的啼哭撕心裂肺,無分男女的嘶喊不絕于耳。他們接應著傷勢太重、不得不暫退下來的傷兵,直接搶過沾滿黏血的破鈍兵刃,反身沖回前城替補兵力缺口。
劉禎微微瞠目,心緒涌到眼底,血絲塵痕糊滿清亮的眼球,卻沒有流淚。他能感到四面八方暴涌的人間意志,大家不想死,不想變成妖魔。
我們就這樣活著……
隨侍們踉蹌緊隨劉禎,闖入后城花園。這塊墓園般的區(qū)域飄滿黑燼,巨大沉寂的桃花樹矗立在枯池和殘樓之間,那飄燼就像污染頹死的花雨。
十余年來從未盛開的法陣桃花,此刻更顯出燒焦般嶙峋的枝條,密密麻麻地在魔天下招搖,像無數(shù)得不到擁抱的枯瘦臂膀。
“我感覺到她在這里……”
隨侍們耳聞劉禎半似夢囈般的低語。他們驚訝難言,看向靠坐在枯尸般的桃花樹下的女孩身影。還能看出那是呂月憐,是因她的腦袋形狀還完整。只看身體,她的大半個臂膀已經(jīng)失卻形狀,大片紫紅色的肉瘤筋肉暴延,頂?shù)盟墓穷^白生生地翻在外面。
肉瘤似在短暫喘息,鼓跳著發(fā)出呼吸般的起伏肉紋。它還在變大,朝著呂月憐的頭部延伸過去,每條凸起的經(jīng)絡都像巨型毒蟲的吸食口晶一樣,越發(fā)凝成尖銳插刺的尖管狀,沿著少女的身體往脖子上爬。
“小公子!不可,不可!”
劉禎僵靜地站了片刻,突然往呂月憐那里走。隨侍們嚇得拖住少年的腰背,那附骨毒疽般的怪肉若是近身異變,再使劉禎也出什么事,那真是天塌下來。
“那東西在爬……要鉆進月妹腦袋里?!?/p>
劉禎也幾乎不能相信,這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其實聯(lián)盟諸侯、同道眾人都說,在這種妖魔侵吞的亂世里,劉備竟能將小兒子教成清慧仁德的人物,簡直是天命之龍,實在不可想象。
也許正因劉禎的心海凜澈柔廣,才能在涌入恐怖觸感時,那般入骨地感到害怕,連錯亂驚悚的語詞,都能直接從總是溫潤言笑的口唇中跳出來。
“即使如此,小公子上前去又能如何?已經(jīng)有人奔去前城尋援了!”
劉禎怕得骨頭都要凍碎。他還是走過去,掙開拖住自己的隨侍,目光仍盯著一團變異肉樹般的女孩,微微側(cè)身抬手命令。
“父親應也想到月妹的事,抽調(diào)兵隊來了……你們?nèi)デ俺墙討麄冞^來……”
隨侍們再也不敢靠得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