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清貴之人,怎么到此骯臟之地?”
他聲音雖然沙啞,像是在卻沙子滾過一圈似的,但是卻仍舊堅韌,可見其心氣未散。
“裴某家破人亡之人,哪里又擔得清貴二字呢?”裴瑛微笑道,“沈大人折煞裴某了?!?/p>
沈知意冷笑一聲,艱難地撐著胳膊起身,只這一動便牽動了傷口,登時鮮血再度洇透囚服,染紅身下的秸稈。
“自傷以誣人,裴大人好手段!”
他由衷地贊嘆道,只是凌厲的目光已然將裴瑛千刀萬剮。
“沈大人若無此心,就算裴某有意誣陷,怕也是無能為力的。”
裴瑛走了過來,他走得很慢,顯然他的傷不是假的,而且傷得很重。但是裴瑛極擅忍耐,故而不曾顯露在面上。
沈知意盤腿而坐,冷冷地看著裴瑛,沒有說話。
裴瑛停在沈知意身前,蹲下身來,與他平視,柔聲勸道,“裴某知沈大人厭憎裴某,恨不得將裴某千刀萬剮,只是,如今是沈大人在死牢里,而不是裴某,所以裴某私以為,沈大人當為自己思量才是?!?/p>
“畢竟,沈大人是被牽連的,不是嗎?”裴瑛的神色柔和,諄諄勸導著,“沈大人功臣之后,來日會有更好的前途,何必因為一件意外而葬送在這死牢里呢。”
“裴大人如此作為,不會以為能夠瞞天過海罷?!?/p>
幽暗里,沈知意的目光犀利如劍。
顯然他并未見將裴瑛的懷柔拉攏之策放在心里。
“當今陛下乃是圣明之君,你此等陰謀詭計莫想誆騙欺瞞陛下!”
裴瑛聞言,不僅不惱,反而再度展顏微微笑了起來,他反問道,“可是裴大人行刺太中大夫乃是事實,在場眾人,無論官吏還是百姓,都為見證,此乃鐵證,無可更改,不是嗎?”
他這一番話讓沈知意氣喘吁吁,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憤怒的紅暈,他可壓住了這直沖xiong臆的怒火,畢竟前車之鑒尚在眼前,他萬不能重蹈覆轍,再中了他的激將之計,他遂冷聲道:“這不是裴大人苦心經(jīng)營的嗎,難道裴大人不就是讓我死嗎,又何必在這里假惺惺地裝什么好人?”
裴瑛垂首一笑,而后又慢慢地抬起頭來,漆黑的眸子映著沈知意狼狽而又倔強的模樣:“是啊,此乃我誣陷之計,可是我卻并非想要沈大人的命,只是想讓沈大人同我站在一處罷了,共襄大業(yè)罷了?!?/p>
“誰要同你站在一處!”沈知意被裴瑛的無恥徹底激怒了,“裴氏背叛先帝,本該族滅,奈何天道不公,讓你這賊子生還,竟侍于陛下身側,屢諫妖言,禍亂國政,殘害忠良,天地豈容你這奸佞猖狂!”
裴瑛依舊不惱,只是笑容淡了許多,他靜靜地等待著沈知意宣泄完自己的怒火,方才開口道,“我本以為沈大人雖居功臣之后,卻為年輕有為之輩,今日看來,是我看走眼了。”
衣衫簌簌,裴瑛重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俯視著沈知意。
中尉沈知意,位列九卿,秩中二千石,職司長安治安,管理中央武庫,又是高祖開國定鼎武功之臣的后人,世受蒙蔭,屢居圣朝,到了沈知意這一代,沈家的后人已然遍布朝野,沈氏近支則為朝廷高爵官員,連遠些的旁支也都是地方郡國的緊要吏員。
有所謂管中窺豹,由沈氏一族可觀漢室天下,由上至下,皆為高祖之時武功重臣后代,彼此聯(lián)結堅如磐石,他們不思御外而整日盤桓如此鞏固自身勢力。
而這樣一個龐大的軍功受益階層,讓帝國的權利高度集中于他們手中,他們就像是沉沉日暮,頑固而強大,阻礙著帝國的前進。
原裴瑛以為沈知意是功臣子弟中的難能可貴之人,今日看來,卻是他走眼了。
裴瑛的失望溢于言表,他的話終于冷了下去:“沈大人,不要以為沈家勢大,便可以左右陛下的決斷。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已經(jīng)不是你們可以囂張的時候,你且看著,我能不能殺你?!?/p>
末了,他又頓了頓,垂首笑了笑:“不過,想必不用我動手,他們也會拋棄已然淪為棄子的你?!?/p>
沈知意的笑一寸一寸凝固,寒意襲上脊骨,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懼,原本對家族勢力的無限倚仗,似乎在此時煙消云散了。
他清楚裴瑛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也看清了他的狠辣的手段,隱約間他似乎也明白了陛下為什么如此信任如此倚重裴瑛,給了他如此自由的權力。
與其說,他現(xiàn)在的恐懼是因為裴瑛的陷害,莫不如說是因為皇帝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