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黑發(fā)黑眼的年長女士倒退著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式樣奇怪的銀白無袖緊身長旗袍,自己用手不斷地扯扯這里、撫平那里,一邊走一邊掉頭看后影兒,抬眼便看見了他。
“哎!”許是被他嚇了一跳,女士下意識地叫出了聲,但那或許也可以看作是個招呼,因為那位女士很久都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他,眼睛亮閃閃的,滿盛著細(xì)碎的喜悅,臉上盡是笑容。
“很高興見到您?!彼缓么蚱瞥聊行┦肿銦o措。
那位女士張了張嘴,有什么話想說似的,但又說不出口。她欲言又止地糾結(jié)了半天,甚至捏捏腮幫子,或者抻一抻下巴,就這樣幾次三番,終于教她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開頭的音節(jié)還不熟練,但說到最后,已經(jīng)能夠自如地表達(dá)情感了。
她說:“原來您長這樣啊,w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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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聽說過我?”青年十分謹(jǐn)慎。
“久聞大名?!逼婀值呐柯氏染妥?,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鐵皮桶,“我也是剛剛才想到,就這樣干巴巴地說話似乎太枯燥了,原諒我一時半會兒也騰不出手弄些好東西來?!?/p>
青年覺得這位女士所說的白話很有意思,似乎比國內(nèi)如今所流行的更加簡白,那么流暢、那么輕松,并不為了刻意地摒除古文而選擇現(xiàn)代化的字眼,似乎她……從生下來就活在一個完全沒有文言的環(huán)境里。
她自顧自說著,已經(jīng)要給他倒酒了,青年連忙推辭,那位女士卻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你當(dāng)?shù)闷?,絕對當(dāng)?shù)闷?。?/p>
青年愈發(fā)迷惑,可那位女士卻毫無進(jìn)入正題的意思。他端著酒杯更拘束了,她卻因一口酒落胃而更活泛了。
“好看嗎?”那位女士摸了摸冰河般自膝蓋滑落的絲緞,“原該在日本見你的,可時機太不湊巧。這次倒是真正湊巧,可惜又太倉促,巴黎最不缺時裝裁縫,會做旗袍的可就少了?!?/p>
這真是旗袍啊?青年讀書時也曾女裝為社團串戲,對女士衣裝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就算不了解,每天走在街上也長眼睛。他略作猶豫,便誠實告知,其實這衣服很奇怪,他也是第一次見,國內(nèi)沒人這么穿。
“哎?”女士大受震撼,“怎么會?我、我記錯了?”
于是青年告訴她,現(xiàn)在女性國民們還是穿兩件式的更多,絕對會帶袖子,形狀像一對喇叭,而且很寬松,絕不會像這件“旗袍”一樣緊繃繃地將全身曲線都勾勒分明。他甚至都沒好意思提那過分高的開衩,只有最露骨的電影明星才會這么穿。
“這也差太多了!”女士很憤懣。
“不,很好看?!鼻嗄昊诩澥康亩Y貌而稱贊她,事實上也確實不難看。這位女士的容貌十分有特色,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是個混血,兩大種族的遺傳基因在她臉上勢均力敵地占據(jù)相同的份額,他只是覺得……這副五官似乎在哪里見過。
“是吧!這花紋我挑了好久呢,別的料子看上去倒像是壽衣?!?/p>
青年掩飾般地喝了口酒,他實在覺得明明眼前這件更像。這塊旗袍料并非純白,隨著人的行動坐臥會折射出藍(lán)綠的電光,但……白旗袍,怎么想的用元緞緄邊???這一身能不能當(dāng)壽衣,他對那些糟粕并不了解,但穿來服喪、吊喪卻是完全沒問題。
這位女士,她雖然滿嘴國語,實際上還是個外國人吧?青年默默地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種隔閡。
“拿去吧!”冷不防地,女士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有一行手寫的俄英雙語地址,在赤塔。
“這是……”
“一間倉庫。”
這他倒也看得出來,而且是鐵路附近的大倉庫。
“想要自己的飛機大炮嗎?坦克車?航空母艦?”女士垂目盯著那張名片,眼皮一眨,眼光隔著密密層層的睫毛斜斜地直射上去,瞄準(zhǔn)了青年的面孔,“還有拖拉機、聯(lián)合收割機什么的,太多了,我也記不清了……想要的話,就去拿吧,都在那里了?!?/p>
青年眨眨眼,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過去我常常想,親手將這些東西交到你們手里的那一刻,我該有多么激動、多么自豪,那一刻我所獲得的榮耀,這世間沒有任何獎項能夠比得上?!彼@么說著,神情卻很平淡,“可我等得太久了,真到了這一刻……”
她又沉默了,半晌嘆了口氣,努力綻出一個笑容:“無論如何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我見到了你,w先生。這幾年我一直很忐忑,險些以為……青島的地標(biāo)性建筑要沒在我手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