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用手使勁蹭了蹭漆黑的地面。指肚上干干凈凈,只有方才落水后不及擦拭的shi意。
“洗不掉?!睗O民適時地說,“很少下雨,兩個周以前下了第一場雨,咱們才發(fā)現(xiàn)這黑灰是沖刷不掉的,打了海水來,也還是不行?!?/p>
貴客還沒說什么,他身后的法國軍官便變了臉色。
“難道是‘黑草原’……重現(xiàn)?”他湊上來和貴客說小話,“怪不得我覺得越來越熱。如果是真的,先生,我冒昧地建議您趁早決斷?!?/p>
“什么?”貴客茫然回望,“決斷什么?”
“這分明是你們的保護傘,如果哪一天它散盡了,貴國會被無窮無盡的狂風大雨吞噬,成為一片澤國。”法國人動作夸張地指了指黑云密布的天空。
“我恐怕能下雨才好,暫時也顧不上那么多?!辟F客頹喪地搖搖頭,掃了一眼漁民干枯的嘴角,“沒有淡水嗎?”他及時切換了日語。
“喝了會死人?!睗O民緩慢地說,兩片蠕動的嘴唇像檐下暴曬風干的貝類,他神情陰郁,想必知道自己不得不說很多話、浪費僅剩的那點唾液,“藤三位說,是地震造成了污染,不許我們喝生水……冒險喝的人都死了,后來下了雨,死的人更多了,說是雨水把灰云里的毒性帶下來了……”
“藤三位?”貴客敏銳地捕捉到了關(guān)鍵詞,“那是誰?”
漁民皺了皺眉,大概是真的不想解釋了,干脆用力地拉過身旁的同伴,示意他來代替。同伴一開口,貴客才發(fā)覺這竟然是個女人,他們的打扮一模一樣,頭發(fā)剃得精短,胡亂套著漆黑的破布片,女人看上去也不想說話,但她畏懼地看了一眼領(lǐng)頭的漁民,順從了。
“她是先皇后陛下的女官,現(xiàn)在是她在管我們?!迸饲优车卣f,“沒有別人了,比她官更大的都死了……或者藏起來了吧,反正只有她愿意……”
這么一說,貴客就知道這是誰了,西園寺直子,他認得,但并無深交,難得的是她一個弱女子竟然幸存下來。他有些好奇,迫不及待地想去見識見識,聽說所有和她熟識的人都會異常地喜愛她,對她言聽計從、每一句話都奉若綸音。陌生人因此而厭惡她,但只要有了與她熟識的機會,還是會前赴后繼地迅速淪陷,皇太子伉儷就是個榜樣。
哦,或許該稱之為“先皇太子伉儷”了。一想到這件事,貴客就覺得一陣頭疼。但他得面對。
“讓藤三位來見我?!彼痈吲R下地對漁民說,“就說朝香宮回來了。”
漁民古怪地瞪著他瞧,像在看一個傻子。貴客心里一沉,一種不祥的感覺隨之升騰起來——震災摧毀的往往不僅是有形的一切,還有無形的秩序。
有些東西,說不定已經(jīng)不管用了。
“您得自己去。”女人呵了呵腰,顯然知道他是誰,對皇族也還保留有一絲敬意,“我們會死在半路上?!?/p>
貴客困惑地眨了眨眼。“你讓我……走著去?”他難以置信,“可、可我……”
就算他愿意用雙腳丈量國土,可他不認識路?。∷滩蛔』仡^看了看遠方的巡洋艦,或許那里會有某位水手偷偷藏起的自行車?不,算了吧,沒有路。
貴客和法國軍官商量了幾句,發(fā)現(xiàn)問題并不僅僅是沒有路和路線那么簡單,他們甚至沒有一身在極端高溫天氣下運動不會造成快速脫水的輕便衣服。
“建議您先去這位好心人家里借宿一晚。”軍官建議他,額上已經(jīng)沁出了細細的汗珠,“明天修好大船,至少補給問題能夠解決?!?/p>
貴客看了一眼襤褸麻木的一家人,有些不情愿,但還是說出了口。
“我們就住這。”女人說著,指了指不知什么廢墟旁倉促搭起來的破布棚子,“不往里走,會死。”
“是有叛亂?”貴客眉毛一立。
“有病?!迸搜院喴赓W,“每天死很多?!?/p>
她似乎感到焦渴,先試探性地看了看丈夫,才走去一旁,蹲身湊著貴客以為是垃圾的東西吮吸了兩下。
“喔!”法國軍官很感興趣地跟上去觀察,“一個樸素的、原始的蒸餾裝置?!?/p>
漁民緊跟著過去,大概是嫌女人喝得多吧,不耐煩地將她踢倒在了地上,只是力氣不大,想來寶貴的體力不能花在打女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