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良?”
我抬頭,四十多歲的中年男性正站在公寓樓的門口,滿面疲憊中透出一絲訝色,一年未見,他絲毫未變,仍舊是樸素的西裝,襯衫長褲,黑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手上提著公文包。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對,我難得大腦空白,也許我是能面不改色地在酒吧夜場進退自如,將虛情假意的話語用得比誰都熟稔。但要坦誠相待時卻不知如何開口,我盼望他能主動問我,也害怕他會主動問我,腳下幾乎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卻又被一句話輕而易舉地挽留。
“葉良?!?/p>
他說。
“回來就好?!?/p>
那天的晚飯我留在他的新居解決,飯后一起進了書房,那有處半開放的小陽臺,公寓居高臨下,不開燈時能清楚地看清城市中的萬家燈火。他搬了把凳子出來,和我坐在一塊,開頭還是艱澀,他不是擅長說話的性格,我也唯有在此處難以施展,長久的沉默后還是他先開口,隔空點了點遠方的一處居民區(qū)。
那是你住的地方,他講。
似乎有什么無形的隔閡在這一句中消解,我低頭,緊繃的喉嚨口終于松開些許,讓我將一年來的經(jīng)歷撿能說的說完,盡量避免提到一些過于復(fù)雜的問題,比如明美,酒吧后巷的男人,還有朝我遞來的黑色卡片。但最后還是在志愿校的問題上遲疑,他是我父親,他了解我一般而言會做出的選擇。如果沒有明美,如果沒有我經(jīng)歷過的那一切,事情未必會像是現(xiàn)在這樣發(fā)展。敘述聲逐漸消失,我怕猶豫拖延得太長,咬咬牙,還是講。
“我想我是喜歡音樂的,所以才希望以后能夠從事它。”
然后意識到這是我這么多年說過最差勁的謊言。
但父親沒有追問,他點燃一支煙,望著腳下的明燦,忽然轉(zhuǎn)了話題:你知道我怎么遇到你媽媽的嗎,我說親生的那個。
不知道。我答,其實是場偶然,他道,會社社員和造型師,完全不相干的兩個行業(yè),但事情就是這么發(fā)生了。我所在的項目要參與拉攏投資的酒會,項目負責人專門找了造型師幫我們打點當晚的穿著,一小時收費三千。雖然是公司出錢,但同項目組的人聚在茶水間聊天時還是難免抱怨,我們辛辛苦苦鉆研生產(chǎn)創(chuàng)造實體產(chǎn)品,月薪也才在三十幾萬,均到具體工時上遠不如只會折騰幾塊看起來都差不多的布料的造型師。講到這里時茶水間的門被推開,她走進來,房間內(nèi)有一瞬的尷尬。但很快變得寂靜無聲,美的沖擊是絕對的,那天她和我們一樣穿簡潔的職業(yè)套裝,長發(fā)披散在肩上。但就是有從云端到灰頭土臉的天壤之別,她沒有一處是不美的,每個動作,每個站姿,每一步,甚至僅僅是一個笑臉。
她問,現(xiàn)在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聽起來很像媽媽會做的事。
確實。他認同,交往之后我也問過她當時是否聽到,才刻意這樣打扮后才出現(xiàn)。她就笑笑,回答說在我們的生活中談?wù)撁篮孟袷鞘異翰簧獾?。但實際行動上又將美奉得至高無上,道德高尚者說不能以貌取人。但長得好的就是在生活中處處被優(yōu)待,又說藝術(shù)行業(yè)遠不如實體行業(yè)對社會貢獻杰出。但又會花大把的時間聽歌看劇玩游戲。說到底人人都瞧不起美,但其實人人都是美的俘虜。
“即使是我,也被俘獲了八年?!?/p>
轉(zhuǎn)向我,他以最后一句結(jié)尾。
“所以你也是?!?/p>
被音樂俘虜,我沒想過這個說法,如果按明美的提示繼續(xù)前行,更像是被才能bangjia。但閉上眼,指腹上分明還殘留著琴弦的觸感,舞臺的燈光也在昏暗中浮現(xiàn),樹蔭下有人向我遞來的黑色樂箱,被夕陽灼傷的一張臉。
我想是的。我平穩(wěn)地答。
那你就去吧。他平淡地說,別為錢財操心,到底是我和你媽對不起你,能給的也只有這種補償了。
說完呼出一口煙圈,他出神地看著煙霧四散,臉上是難得一見的安寧。倘若一年之前很難想象我們之間會有這樣平和的對談,我重新看向陽臺之外,漫不經(jīng)心地接話。
看來這次的家庭生活很適合你。
呵……男人輕笑,也許是這樣。
這就是那個晚上的全部對話。我在就寢時間前告辭,名義上已經(jīng)是我母親的女人面露驚訝,似乎想不通我怎么還要走,看樣子也不像是又吵一架。她這樣的人,知書達理,循規(guī)蹈矩,擅長營造和平的氛圍,將所有尖銳的沖突以糯米紙包裹,再多驚濤駭浪旁人也只見影影綽綽,斷然是無法理解我和父親的相處模式,兩個過分強調(diào)自我主張的人無法長期和平共處,彼此躲遠一些,倒還能時不時說說話。
但一起坐下來,竟也算是家的模樣。
回家的路上我辭掉了剩余的兩份打工,度過幾天輪班,一個星期后終于能在正常高中生該起床的時段起床,慢悠悠地吃完早餐,再叼著牛奶盒出現(xiàn)在電車站。時隔一年之久再次和人碰頭上學(xué),松田仍舊是睡不醒的起床困難戶,站在站臺上昏昏沉沉。而旁邊的萩原單手攔著他防止人大頭朝下翻進軌道,見我安然抵達,便露出一個燦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