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夜香的命
天還沒亮透,青木宗山門內(nèi)那股特有的味兒就鉆進了林默的鼻孔——陳年木料混著晨露的潮氣,底下壓著一絲若有若無、卻怎么也散不干凈的餿腐。他猛地吸了一口,把這股子熟悉又倒胃的氣息狠狠壓進肺里,像是要把一夜積攢的濁氣都擠出去。
冷,骨頭縫里都透著寒。青木宗山高,九月里,山腳下的樹葉興許還綠著,這半山腰的雜役院,清晨的石板地上已經(jīng)凝了一層薄薄的白霜。林默搓了搓幾乎失去知覺的手,凍得發(fā)紅發(fā)僵的指關(guān)節(jié)咯咯作響。他哈出一口白氣,看著它在灰蒙蒙的天色里迅速消散,就像他曾經(jīng)在泥地里打滾時那點不切實際的念想。
“林默!你個王八蛋。磨蹭什么呢!”王管事那破鑼嗓子帶著宿醉未醒的沙啞,從院門口那間相對暖和的石屋里炸出來,像塊冰坨子砸在眾人耳膜上,“等日頭曬屁股再倒夜香?想讓全宗都泡在屎尿味兒里開早課是不是!”
院子里稀稀拉拉排開的十幾個雜役,大多和林默一樣,裹著單薄發(fā)硬的粗布短打,縮著脖子,睡眼惺忪。被王管事一吼,都激靈了一下,趕緊去墻角抄起各自負責的那對兒散發(fā)著濃郁氣味的木桶。桶沿上結(jié)著些灰白色的霜漬,更添了幾分腌臜。
林默沒吭聲,默默走到屬于自己的那對桶邊。沉甸甸的,冰冷的桶柄凍手。他彎下腰,肩胛骨在薄薄的衣料下清晰地凸起,像兩塊嶙峋的石頭。這身子骨,還是兩年前被青木宗巡山的弟子像拎小雞崽一樣從山下那個破廟里拎上來的。那天死了幾個雜役?好像是三個?王管事當時罵罵咧咧,說山下流民就是賤命,連挑水都挑不好,活該摔死。于是,他這個在破廟角落里餓得只剩一口氣的小乞丐,就成了填補空缺的“物件”。
“嘿,默哥兒,看你這小身板,別讓桶給帶溝里去!”一個嬉皮笑臉的聲音湊過來,帶著點油滑。周笑笑那張圓臉擠到林默眼前,眉毛眼睛都彎著,一副自來熟的模樣。他肩上挑著空桶,顯然剛倒完一趟回來,動作麻利得很,和其他雜役的麻木疲憊格格不入。
林默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沒接話。周笑笑這人,像個黏糊的牛皮糖,甩都甩不掉。他是半年前來的,說是山下小鎮(zhèn)遭了災,投奔遠房表親,結(jié)果親戚沒找著,就被塞進了雜役院。整天嘻嘻哈哈,見誰都哥啊姐啊的喊,手腳倒是勤快,尤其擅長鉆營,很快就跟王管事混得稱兄道弟,得了不少輕省活計。可林默總覺得他那笑容底下,藏著點別的什么,像蒙了層油的水,看不清底。
“笑笑,你少貧兩句!”旁邊一個老雜役咳了幾聲,“趕緊干活是正經(jīng)!昨兒后山又抬下來一個,晦氣著呢!”
“后山?”周笑笑臉上的笑容淡了一瞬,眼神飛快地掃過林默的臉,又堆起笑,“李叔,您是說那
倒夜香的命
“站?。 蓖豕苁碌穆曇粲猪懫饋?,這次帶著點刻意的嚴厲,是對著周笑笑說的,“笑笑,你小子,跟我過來一趟!庫房那邊有點雜活,手腳麻利點!”
周笑笑立刻堆起滿臉的笑,顛顛地跑過去:“哎!好嘞王管事!您吩咐,保證給您辦得漂漂亮亮的!”他經(jīng)過林默身邊時,飛快地眨了下眼,丟下一個無聲的“等著”的口型。
林默沒理會,挑著空桶往回走。他知道周笑笑的意思。每次王管事單獨叫周笑笑去干“雜活”,回來時,周笑笑總能偷偷摸摸弄到點額外的東西——多半是廚房里偷藏的一小塊腌肉,或是庫房角落里受潮結(jié)塊但還能吃的糖霜。周笑笑總會分他一點。林默厭惡這種近乎施舍的分享,但身體對食物的渴望壓倒了那點可憐的自尊。他需要活下去,至少現(xiàn)在,還沒找到離開這泥潭的路。
回到雜役院,天光已經(jīng)大亮。其他雜役領(lǐng)了早飯,三三兩兩蹲在墻角呼嚕嚕地喝著稀薄的粥。林默領(lǐng)了自己那份——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糙米粥,一塊巴掌大、硬得能硌掉牙的雜糧餅。他找了個背風的角落坐下,小口小口地啃著餅子,盡量讓它在嘴里含久一點,多分泌些口水軟化它。
胃里有了點墊底的東西,身體的知覺才慢慢恢復。冷,餓,還有無處不在的疲憊。他看著自己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變形。這雙手,能抓住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靠近。周笑笑回來了,臉上帶著慣常的笑,手里卻空空如也。他走到林默身邊,一屁股坐下,肩膀挨著肩膀,帶來一點微弱的暖意。
“媽的,”周笑笑低聲罵了一句,臉上笑容還在,聲音卻壓得極低,帶著點罕見的郁悶,“庫房那老梆子看得死緊,耗子進去都得扒層皮!屁都沒撈著!”他側(cè)過臉,看著林默麻木地啃著餅子,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從懷里飛快地掏出個小布包,塞進林默手里。
入手微沉,帶著點泥土的潮氣和植物根莖的韌感。
林默動作一頓,低頭看去。粗布散開一角,露出一小段暗紅色的根須,頂端還帶著兩片蔫巴巴的橢圓形葉子。
赤陽草?雖然是最低等、連靈草都算不上的草藥,但性溫補氣血,對他們這些常年受寒挨餓的雜役來說,煮水喝下去,能驅(qū)散不少寒氣,頂大半碗糙米粥的勁兒。
“后山崖縫里摳的,就這玩意兒,那幫巡山的眼瞎,沒瞧見?!敝苄π俸僖恍?,聲音更低了,幾乎成了氣音,“湊合墊吧墊吧,總比干啃石頭強??茨隳切∧槂?,凍得跟死人似的?!彼擦讼铝帜募绨颍Z氣恢復了點慣常的油滑,“夠意思吧?叫聲笑笑哥來聽聽?”
林默捏緊了手里那株帶著泥土氣息的赤陽草,根莖的涼意透過皮膚滲進來。他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叫出來,只是把那蔫頭耷腦的小草,默默地揣進了懷里最貼近心口的位置。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似乎從那草根處散開,緩慢地對抗著四肢百骸里盤踞的寒氣。
周笑笑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掏出他那份硬餅子,用力掰著,嘴里又開始沒邊地扯:“哎,默哥兒,你說合歡宗來的仙子,會不會有看上咱雜役的?話本里不都這么寫嗎?落魄小子遇上仙女兒……”他一邊說,一邊夸張地做出陶醉的表情。
林默沒搭腔,只是低頭喝著自己碗里那點清湯寡水,目光落在碗底沉淀的幾粒糙米上。雜役院高墻外,是青木宗層疊的殿宇飛檐,在越來越亮的晨光里,透著一股冰冷而遙遠的威嚴。后山那片云霧繚繞、吞噬了七條人命的禁地邊緣,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傷口。
赤陽草貼著皮膚的地方,那點微弱的暖意,像黑暗中一粒隨時會被吹熄的火星。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這痛感讓他清醒,讓他確認自己還活著。
在這座名為仙宗的山上,倒夜香、啃硬餅、靠一點偷來的草藥茍延殘喘地活著。
這就是命。
他咽下最后一口冰冷的粥,站起身,把空碗丟進木盆,發(fā)出哐當一聲脆響。新一天的活計,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