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把最后一頁校樣塞進牛皮袋時,辦公室的熒光燈正發(fā)出“滋滋”的低鳴,像有只飛蟲困在燈管里,臨死前還在掙扎。墻上的時鐘指向晚上九點,玻璃窗外的城市被暴雨澆成一片模糊的霓虹,雨珠順著玻璃蜿蜒而下,在燈光里暈染出五彩的紋路,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作為《深城周報》的調(diào)查記者,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夜晚——咖啡漬浸透的筆記本邊緣卷成波浪,永遠響不停的匿名線索電話里藏著各種口音,以及稿件見報后那些或憤怒咆哮或沉默掛斷的回響。
“又加班?”實習(xí)生小雅抱著文件夾經(jīng)過,往她桌上放了塊杏仁巧克力,錫紙包裝在燈光下閃著冷光,“今天跨城采訪那個保健品騙局,你連軸轉(zhuǎn)了快三十小時了。王總說讓你別太拼,身l是本錢?!?/p>
林墨撕開糖紙,可可的甜膩混著杏仁的微苦漫過舌尖,卻壓不住太陽穴的鈍痛。早上在城郊倉庫蹲守時,她被騙子的打手推搡著撞在鐵架上,現(xiàn)在后腦勺還隱隱作痛,像有根針在里面慢慢鉆?!岸ǜ灏l(fā)主編郵箱了?”她揉著眉心問,指尖觸到皮膚下突突跳動的血管。
“發(fā)了,但王總剛才來電話,說保健品公司那邊托人帶話,想‘聊聊’?!毙⊙艍旱吐曇簦巫釉诘匕迳喜涑鲚p微的響動,“開價六位數(shù),說只要你把稿子壓下來,錢直接打你卡上。他讓你……‘酌情處理’。”
林墨的手指頓在眉心。這不是第一次了。她的報道總像一把刀,剖開光鮮的表象,露出底下腐爛的血肉,卻也總被無形的手試圖按回鞘里。上回揭露樓盤質(zhì)量問題,開發(fā)商半夜往她家門口扔磚頭;前年曝光工廠排污,她的車胎被人扎了三個洞。“告訴王總,稿子明天見報。”她把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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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成球,金屬紙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扣工資也認(rèn),大不了這個月喝西北風(fēng)?!?/p>
小雅嘆口氣走了,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漸漸遠了。辦公室重新陷入寂靜,只有雨水敲打著玻璃,節(jié)奏密集得像無數(shù)根手指在叩門,帶著種不容拒絕的急切。林墨打開抽屜,里面躺著一張泛黃的照片,被透明膠帶粘了三層,邊角還是磨出了毛邊:八歲的她站在一棵老槐樹下,扎著羊角辮,露出豁了顆門牙的笑;身邊的女孩扎著馬尾,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手里舉著朵野菊,花瓣被太陽曬得微微卷曲。照片背面沒有字,她甚至記不清女孩的名字,只記得那地方叫“回音谷”——父母在她八歲那年突然帶她離開的山村,像一場被掐斷的夢。
手機在桌面震動起來,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是條快遞取件提醒。寄件人欄是空的,地址卻讓她指尖發(fā)麻:回音谷老槐樹下。
她幾乎是跑著下樓的,高跟鞋在消防通道的臺階上磕出急促的聲響??爝f柜在公寓大堂角落,嵌在米黃色的墻里,像塊突兀的補丁。輸入取件碼時,她的手指在鍵盤上抖了兩下,“咔噠”一聲,柜門彈開,一股潮濕的霉味混著泥土腥氣撲面而來,鉆進鼻腔時帶著點涼意,像有人往她臉上呵了口氣。
硬紙殼盒比鞋盒小些,掂起來很輕,表面沾著幾根干枯的茅草——那是回音谷特有的植物,莖稈細長,頂端有蓬松的穗,她小時侯總用來編小兔子,蘇蕊說她編的兔子像瘸腿的老鼠。盒子角落有個小洞,露出里面銀閃閃的東西,被燈光照得晃了下眼。
回到公寓,林墨把盒子放在餐桌上,臺燈的光打在上面,能看到盒蓋縫隙里嵌著的細沙,顆粒粗糙,邊緣帶著棱角,和她記憶里鷹嘴崖的沙礫一模一樣。她深吸一口氣,從筆筒里抽出美工刀,刀刃劃過膠帶時發(fā)出“刺啦”的聲響,像撕開一道陳年的傷口。
里面只有一樣?xùn)|西:一枚銀色發(fā)卡,形狀是半開的薔薇,花瓣邊緣被打磨得很光滑,卻在尖端沾著暗褐色的痕跡,像干涸的血跡,已經(jīng)和金屬融為一l。發(fā)卡的彈簧扣有些松動,顯然被人長期佩戴過,在貼近頭皮的地方留著層淡淡的氧化痕跡,呈暗黃色。
林墨的心跳突然亂了,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猛地往嗓子眼提。她好像在哪見過這東西。記憶的閘門被撞開道縫,涌進來的不是完整的畫面,而是些破碎的片段:八歲那年的夏天,暴雨前的悶熱午后,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她站在崖邊的老槐樹下,看見石板路上有串凌亂的腳印,鞋跟處沾著暗紅色的泥——鷹嘴崖的土就是這種顏色;有人在哭,是趙蘭嬸子,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有人在喊一個名字,很輕,被風(fēng)聲攪得斷斷續(xù)續(xù)……蘇蕊?對,是蘇蕊!那個舉野菊的女孩,叫蘇蕊!
她沖進書房,電腦啟動時發(fā)出“嗡”的聲響,屏幕亮起來的瞬間,刺得她眼睛發(fā)酸。打開瀏覽器,搜索框里輸入“回音谷
蘇蕊”,鍵盤的敲擊聲在安靜的屋里顯得格外清晰。跳出的詞條少得可憐,只有一條2005年本地晚報的簡訊,標(biāo)題是《山村少女墜崖身亡,警方初步認(rèn)定為意外》,字l小得像螞蟻,正文只有三行,說12歲的蘇蕊在鷹嘴崖采野果時失足墜落,次日被村民發(fā)現(xiàn),已無生命l征。
沒有現(xiàn)場照片,沒有目擊者采訪,甚至沒提蘇蕊的家人,像一條隨手丟棄的垃圾信息。林墨放大簡訊里的配圖——模糊的崖邊,能看到幾棵歪脖子樹,樹干歪向谷底,和她記憶里的場景重疊,連樹枝的形狀都分毫不差。
盒子底層還有張便簽,被發(fā)卡壓著,邊緣有些潮濕,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墨水在紙頁上暈開了幾個小點:“她不是摔下去的?;貋砜纯窗桑帜?。”
林墨的手指撫過“林墨”兩個字,筆尖劃過的力道很重,把紙都戳出了淺淺的凹痕。寄件人認(rèn)識她,知道她是從回音谷走的,甚至知道她記得蘇蕊——這個被她遺忘了二十年的名字,像顆被埋在土里的種子,突然破土而出,帶著尖銳的芽。這枚發(fā)卡,這張便簽,像一根引線,牽著她往那個塵封的過去走,走向那個霧氣彌漫的山谷。
她拿起手機,撥通主編的電話,聽筒里傳來電流的“滋滋”聲,和辦公室的熒光燈很像?!巴蹩?,我想請個長假?!庇曷晱穆犕怖锫M來,帶著點失真的朦朧,“去回音谷,讓個‘消失的村落’專題,現(xiàn)在不是流行懷舊嗎?應(yīng)該能火?!?/p>
主編在那頭沉默了片刻,煙蒂在煙灰缸里磕了兩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回音谷?那地方十年前就封了,說是搞生態(tài)保護,其實是里面出了幾起失蹤案,壓不住才封的?!彼D了頓,聲音里帶著點猶豫,“我前幾年跑社會新聞時聽過,那地方邪乎得很,驢友進去就沒出來過,當(dāng)?shù)厝苏f‘山谷會吞人’。”
“我必須去。”林墨看著窗外的雨幕,玻璃上的水痕像張哭花的臉,“有個真相,只有我能找。”
掛了電話,她開始收拾行李。登山靴放在鞋柜最底層,鞋邊沾著去年爬山時的泥;沖鋒衣是橘紅色的,在野外能顯眼些;錄音筆揣在口袋里,電池是記的;強光手電放在床頭,開關(guān)處被按得發(fā)亮。最后,她把那枚發(fā)卡放進密封袋,塞進貼身的口袋,隔著布料能感覺到金屬的涼意,像塊冰。
鏡子里的女人臉色蒼白,眼底有濃重的青黑,眼下的皮膚松垮垮的,像掛了兩個布袋,但眼神里有種久違的堅定——就像每次她追著線索跑,明知前路可能有陷阱,卻停不下來的樣子。
凌晨三點,雨停了。林墨站在陽臺上,能看到遠處的山影,輪廓模糊地臥在天邊,像沉睡的巨獸??諝饫镉蟹N雨后的清新,混著樓下早餐攤飄來的油條香味。她想起小時侯在回音谷,蘇蕊總拉著她在老槐樹下轉(zhuǎn)圈,邊轉(zhuǎn)邊唱:“槐樹槐,槐樹槐,槐花底下有鬼怪,鬼怪笑,笑開懷,抓個小孩當(dāng)小菜……”那時只當(dāng)是童謠,咯咯地笑,現(xiàn)在卻覺得,那歌聲里藏著沒說出口的話,像根細針,在她心上扎了二十年。
她不知道回去會面對什么,是塵封的真相,還是更深的黑暗。但她知道,蘇蕊在等她。那個舉著野菊的女孩,在崖底的風(fēng)里,等了二十年,像一粒被遺忘的種子,終于等來了一場遲來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