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商二姝相偕入觀。文瓊妤清雅絕俗,任誰一瞧立時(shí)便給黏住了目光,自不待言,連商九輕也成為眾人焦點(diǎn)所聚,莫不議論紛紛。
她祖上世居北域,多與境外的羅剎族通婚,雖不如劫英那般深目挺準(zhǔn)、生就一副異族風(fēng)情的面貌,然輪廓亦深,再加上肌膚白如百合,微帶一抹淡淡幽藍(lán),與南方越女的白皙水嫩又有不同;一頭黑發(fā)梳作尖額盤龍髻的式樣,前額瀏海從額角全梳往另一側(cè),英氣、俏麗兼而有之,全然不用珠飾,倍顯精神。
“無量壽佛!兩位女施主是來燒香,還是還愿?”知客道人迎上稽首,才來到文瓊妤身前五步,驀地商九輕窄袖疾閃,“啪!”一聲輕響,將道人拂得連退幾步,險(xiǎn)些跌倒。
“我家姑娘好潔,還請道長退些說話。”她攏掌于袖,雙手負(fù)后,冷冰冰的一橫眼:“此地是哪一位仙長當(dāng)家?煩喚前來!”
那青年道人被嚇得有點(diǎn)傻,還搞不清楚自己是被什么東西掃得踉蹌后退,楞了半天,結(jié)結(jié)巴巴回答:“本……本觀住持不……不在,姑……姑娘有什么吩咐,交代我便是?!?/p>
商九輕冷冷一睨:“是不是什么事,道長都能作主?”
她不過廿五、六歲的年紀(jì),名列玄皇麾下“風(fēng)、雪、云、霜”四大將,更兼商家堡舉族之長,手下盡是北地豪杰,一呼百諾,平日頤指氣使慣了,氣魄很大,即使沒帶從人,仍是片言生威,懾得道人瞠目結(jié)舌,一愣一愣答不上話。
商九輕等得不耐,呼的一聲摔開窄袖,將知客道人往橫里平平拂開,欠身微微一讓:“姑娘請?!蔽沫傛ポp移蓮步,向著堂里裊娜行去,宛若仙子凌波,額間的小小金墜輕輕晃蕩,滿堂香客都看癡了。
先前商九輕甫一出手,便有道僮逕奔后進(jìn),喚來號房執(zhí)事真啟,此時(shí)恰好掀簾而出,眼看要撞上了文瓊妤。商九輕鳳眼一睜,隔空甩袖,挽著文瓊妤點(diǎn)足飄退,旋即放開了手,似乎不敢久握。
真啟被拂得斜斜摔出,“碰!”一聲跌入椅中,胸口氣血悶滯,一時(shí)竟難起身。
他是天城山第三代的后起新秀,模樣雖然斯文,但黃庭嫡傳的“列缺劍”、“風(fēng)雷掌”已有火候,得本山代掌教玄鶴真人的特許,傳授守真閣里的劍門絕學(xué)《兩儀風(fēng)雷劍》,武功絕非泛泛。這一拂固然是攻其不備,但勁力到處,居然能讓真啟無可抗力、狼狽跌入木椅,放眼本山元字輩的師叔伯里,也不過三兩人能辦到。
真啟暗提一口真氣遍走全身,只覺一股寒氣自膻中穴散入任脈,內(nèi)息一到此間便阻滯不前,所幸片刻即消,否則以任脈號稱人體“陰脈之?!保艉畾庋厥肿闳幗?jīng)脈擴(kuò)散,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調(diào)勻氣息,起身稽首:“貧道真啟,忝為本觀執(zhí)事,不知女施主有何見教?”定睛細(xì)瞧,不覺一怔,胸口如遭重?fù)簟?/p>
(這女子!生得……生得……真……真是好看?。?/p>
商九輕向來對男子不假詞色,讓他瞧得有些煩惡,扭腰回顧:“姑娘,這里可有你要找的人?”文瓊妤搖頭,輕聲說:“這里的氣很弱,我瞧是從后進(jìn)傳出的。咱們畢竟是客,不宜硬闖,姊姊且問一問道長?!?/p>
商九輕點(diǎn)點(diǎn)頭,鳳目一睨,冷對真啟:“敢問道長,近日觀中可有留客掛單?”
連問了幾聲,真啟才驀然驚覺,答得支吾:“本觀……這個(gè)……向來是大開山門,款待十方叢林來客,時(shí)時(shí)都有掛單求宿的同修,只消有戒箓衣牒,本觀一概不拒。卻不知女施主要尋哪一位仙長?可知仙名道號?貧道可安排齋堂面客,為兩位通傳?!彼吘故潜旧降谌目〔?,言談間已盡復(fù)從容,殷殷探問,頗有討好之意。
商九輕無動(dòng)于衷,微一冷笑。
“那好。煩請道長一一喚出,我家姑娘有事相詢,有勞了?!?/p>
真啟為之愕然,露出為難的神色:“這……按照十方叢林的規(guī)矩,同修的仙長們掛單于此,便受本觀的規(guī)矩約束,須與眾弟子們一同執(zhí)役誦課,并無例外。即使是女施主要求,本觀也不能一一將弟子們喚出,直如門庭市易一般,魚貫示人,還請女施主見諒?!?/p>
商九輕冷然道:“無妨,我們自己瞧去?!边~步逕行,竟是要闖內(nèi)堂。
真啟畢竟是本山栽培的菁英,豈容外人撒潑?一拍扶手,飛身攔住,指掌不敢觸及她的身體肌膚,攏于袖中,兩人眨眼換過十余招,四臂之間勁風(fēng)呼嘯,居然未曾相接。
商九輕冷笑:“小小道士,好俊身手!”真啟乍覺她吐息如麝、撲面飔涼,心神不由一蕩,胸口忽“啪!”一聲如遭鞭擊,又被一股陰寒柔勁拂開;摔落地時(shí)只見商九輕腰肢一扭,左掌的手套重新拉上,這才發(fā)現(xiàn)她雙手均戴小羊皮制的精細(xì)皮套,革上似有層糖霜般的細(xì)粉,至于何時(shí)褪下、褪下時(shí)又是何模樣,卻全然不明所以。
商九輕斜睨他一眼,正要請文瓊妤入內(nèi),忽聞一聲冷笑:“九幽寒庭好大的威風(fēng)??!居然擺到黃庭觀里來啦!”兩條斜背長劍、衣錦飾繁的人影掀簾而出,當(dāng)先的女子苗條白皙,鳳眼高吊過頂,卻是法絳春夫婦。商九輕與文瓊妤對望一眼,兩雙明眸里均有疑色。
“法二小姐安好,道先生安好?!蔽沫傛ジA税敕?,嫣然一笑:“兩位這么有興致,也來游黃庭觀么?”道初陽見她斯文有禮,倒不好意思繃著臉了,紅著面頰直撓腦袋,彷佛一顆熟透了的甜菜根:“也……也不是,咱們是符箓派的,與他們丹鼎派沒甚瓜葛,只是來辦點(diǎn)事兒?!狈ń{春怒道:“你跟她羅唆什么?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將軍箓與黃庭觀分屬道門的符箓、丹鼎兩派,平日甚少往來,黃庭觀近年發(fā)展興旺,藉著劫家勢力獨(dú)占中京的傳教香火,彼此間還有些小小心結(jié)。天下道廟中,又分“十方叢林”與“子孫廟”兩種,前者是以教團(tuán)的形式收徒傳道,再由杰出的弟子中遴選掌教主持,廟產(chǎn)屬于教團(tuán)公有,只要是受戒的道士均可來此掛單同修,因此擴(kuò)張很快;子孫廟則是廟產(chǎn)私有、師徒傳授,通常握于一家之手,自不及十方叢林的澤流廣被。
黃庭觀是標(biāo)準(zhǔn)的十方叢林,教團(tuán)規(guī)模龐大,各地分觀林立,號稱天下道脈之首,將軍箓則是中宸州最具代表性的子孫廟,歷代將首不受道誡規(guī)范,可自由娶妻生子,百余年來都掌握在法、道、經(jīng)三姓家族的手里。法絳春夫婦便是想于京中訪友,也該前往城南同為子孫廟、歷來交好的洞玄觀,斷無現(xiàn)身黃庭觀的道理。
商九輕聽出她話里有話,俏臉一寒:“法二小姐此話何意?”
法絳春輕哼兩聲,神色蔑然?!拔曳蛐鍪翘锰脤④姽偟拈L弟子,出門在外,便是本門將首的代表,豈可與侍讀陪睡的女子說話?傳將出去,本門還要不要做人?”商九輕秋翦驟寒:“你說什么!”橫臂一拉,便要扯脫手套。文瓊妤輕輕挽住,對法絳春微笑:“二小姐門第之高,便是放眼中州武林也少有人能及,瓊妤出身寒微,自是難入法眼。不敢耽誤二位,少陪了?!毕噘捎?,誰知法絳春動(dòng)也不動(dòng),竟是鐵了心要攔。
商九輕冷冷蹙眉?!百t伉儷這是什么意思?”
法絳春乜眸蔑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明日比劍之前,此路恐怕不通。”商九輕忽地微抿,瞇起一雙姣美鳳眼:“法二小姐好生殷勉,將軍箓偌大的門庭,幾時(shí)做了黃庭觀的看門狗?”
鏘啷兩聲激越龍吟,道、法二人雙雙拔劍,法絳春倒豎柳眉,尖聲厲叱:“商九輕!你敢辱及本門?”商九輕冷哼一聲:“辱人者人恒辱之。法二小姐出口之前,難道不明白這個(gè)道理?”法絳春惱羞成怒:“兀那賤婢!說得什么話來?”商九輕冷冷一笑:“二小姐生得一張臭嘴,沒想到耳力也無甚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