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道廣場中央那尊九尺高的仿古青銅大鼎,此刻正盡職盡責(zé)地噴吐著恒溫白霧,試圖營造莊嚴(yán)肅穆的香火氣息??鬃恿⒂诟吲_之上,玄端禮服上嶄新的防皺納米涂層在晨光下泛著微妙的光澤。他身后的“編鐘”擴音器由子路扛著,發(fā)出洪鐘般的聲響:“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
臺下手機閃光燈匯成一片刺目星河,歡呼與快門聲此起彼伏。
“孔老師!看我!比個心!”
“圣人保佑我期末不掛科??!”
話音未落,一個穿綠色恐龍連體衣的小炮彈掙脫母親的手,舉著巨型泡泡槍,沖鋒號般“噗噗噗噗”直沖到臺前。一串肥碩的、在陽光下折射出詭異霓虹色的泡泡,精準(zhǔn)地糊住了圣人整張莊嚴(yán)的臉。
“啵啵?!?/p>
泡泡破裂的細(xì)微聲響,被那偽裝成古玉璧的麥克風(fēng)瞬間放大、扭曲,如同某種怪誕的配樂,響徹廣場。孔子那抑揚頓挫的宣講戛然而止。他保持著姿勢,臉上肌肉紋絲不動,唯有一雙眼睛,緩緩地、帶著一種被冒犯的難以置信,轉(zhuǎn)向了子路。
子路早已怒目圓睜,頭發(fā)絲似乎都根根倒豎。他猛地將“編鐘”擴音器往顏回懷里一塞,那動作重得讓捧著電子竹簡的顏回一個趔趄,竹簡上滾動的《論語》彈幕瞬間變成了一堆亂碼。子路一步踏下高臺,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fēng)聲,“啪啪啪啪!”動作快如閃電,狠如拍蠅,瞬間將黏在夫子臉上、冠冕上的泡泡拍得粉碎。他銅鈴般的眼睛狠狠瞪向那肇事的小恐龍,從牙縫里擠出低吼:“豎子無禮!”
小恐龍被這兇神惡煞嚇得魂飛魄散,“哇——”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嚎響徹云霄。
孔子這才緩緩抬手,用寬大的納米防皺袖口,慢條斯理、仔仔細(xì)細(xì)地揩去臉上殘留的、帶著廉價香精味的泡泡水。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剛才只是一片柳絮拂過,聲音恢復(fù)了固有的沉穩(wěn):“……三十而立。立者,立于禮也?!彼D了頓,目光掃過臺下混亂的人群,聲音陡然沉凝了幾分,“禮者,敬人也。敬人者,人恒敬之。童蒙無知,其行雖狎,然教之在我等,責(zé)之在父母,豈可效虎狼之態(tài),徒增戾氣?”
這番話,明著是訓(xùn)誡子路,實則像一盆冷水,澆向喧囂浮躁的人群。子路面皮紫漲,悻悻然收回目光,卻仍不忘對著那恐龍母親的方向重重“哼”了一聲。那母親早已面紅耳赤,死死摟住哭得打嗝的兒子,恨不能鉆進地縫。
就在這微妙的氣氛剛被夫子強行拽回一絲“禮”的軌道時,麻煩卻像聞到了腥味的貓,又換了個方向撲來。
一群身著顏色各異、形制混亂“漢服”的年輕人,圍著一個正大啖烤腸、穿著老頭汗衫背心、趿拉著人字拖的游客大叔,形成了半圓。他們顯然是被孔子方才講解的“克己復(fù)禮為仁”點燃了“躬行實踐”的狂熱。為首一個頭戴夸張進賢冠、手里還煞有介事地?fù)u著一把折扇的男生,指著大叔油光發(fā)亮的手和嘴角,聲音拔得極高,力求讓高臺上的圣人也聽見:
“咄!此位仁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爾竟衣冠不整(他痛心疾首地指著大叔的汗衫背心),手持油穢腥膻之物(那根咬了一半、滋滋冒油的烤腸成了最佳道具),于圣賢教化之地,大快朵頤,旁若無人!此非禮也!大非禮也!”
旁邊一個梳著雙環(huán)髻的女生立刻幫腔,聲音尖利:“正是!速速正爾衣冠!棄此污穢之食!向圣人方向,行揖禮謝罪!”說著,她竟伸出手,試圖去奪大叔視若珍寶的烤腸。
大叔懵了,嘴里塞著烤腸含糊不清:“干哈玩意兒?我花錢買的!礙著你們啥事兒了?啥衣冠不整?大夏天的不穿背心穿棉襖啊?”他本能地護住烤腸,往后一縮,后背撞上了另一個試圖“幫”他整理歪斜汗衫的漢服男生。推搡之間,火氣噌噌往上冒。大叔猛地甩開抓他胳膊的手:“滾犢子!再動手動腳我報警了!”
“粗鄙!頑劣不堪!”進賢冠男生氣得折扇直抖,“吾等以禮相勸,爾竟惡語相向!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看“克己復(fù)禮”引發(fā)的肢體沖突就要升級,一場“文斗”即將演變成全武行。高臺上的孔子看得真切,眉頭鎖成了“川”字,胸膛劇烈起伏,那是一種目睹神圣理念被歪曲踐踏的痛心與憤怒。他一把抓過冉有挎包上那個偽裝成微型日晷的分貝測試儀——此刻也顧不得掩飾了——對著推搡的人群方向猛地一按。
“嘀!”一聲尖銳的電子音,不合時宜地壓過了爭吵,引得所有人下意識抬頭。
孔子舉著那突兀的現(xiàn)代儀器,對著麥克風(fēng),聲音因激憤而微微發(fā)顫,帶著一種穿透云霄的悲愴:“嗚呼!哀哉!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爾等豎子!”他戟指那群漢服學(xué)生,“禮之本,在敬,在仁!心存敬意,行有仁恕,方為禮之魂魄!爾等膠柱鼓瑟,拘泥于衣冠形跡,強人所難,以勢壓人,與那強取豪奪之盜跖何異?此非復(fù)禮,實乃敗禮!買櫝還珠,何其愚也!爾等所為,非但無益于教化,反令斯文掃地,使路人側(cè)目,視禮如仇寇!速速退下,三省己身!”
這番雷霆之語,字字如重錘,砸得那群熱血上頭的漢服學(xué)生面如土色,啞口無言。那進賢冠男生手中的折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也渾然不覺。大叔趁機狠狠咬了一大口烤腸,含糊地嘟囔著“一群神經(jīng)病”,像條滑溜的泥鰍,迅速鉆出包圍圈,消失在人群中。
孔子看著那群呆若木雞的學(xué)生,疲憊地閉了閉眼。然而,還沒等他這口氣喘勻,一股更龐大、更“磅礴”、也更令人絕望的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勢,徹底碾碎了弘道廣場最后一絲殘存的“禮樂”氛圍。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最炫民族風(fēng)》那極具穿透力和魔性的旋律,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毫無預(yù)兆地轟然響起!音量之大,瞬間將孔子通過“編鐘”擴音器發(fā)出的、正在講解“溫良恭儉讓”的聲音徹底淹沒,變成了一串模糊不清、可憐巴巴的雜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