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一的聲音清朗而沉緩,在古木濃蔭下流淌,字字如錘,敲擊著歷史的沉鐵:“世人多言呂后狠毒,不擇手段,殘害忠良……”
他正沉浸于講述,渾然未覺身后古木虬枝的暗影里,早已無聲聚起一片人影。劉邦、呂雉、李世民、朱元璋……一眾帝王后妃、將相名士,屏息凝神,如同被歷史的無形之手牽引至此。
“可最初,她亦是溫婉賢淑的結發(fā)之妻啊!”
逸一的聲音里注入深沉慨嘆,“青春年華,富家之女,下嫁泗水亭長劉邦,褪去錦衣,甘為農婦,素手操持,無怨無悔。劉邦闖下大禍,身陷囹圄,是她呂雉,不顧安危,頂風冒雪送去寒衣熱飯,最終也鋃鐺入獄,嘗盡牢獄之苦,卻未聞一聲怨懟!”
他目光掃過遠處那些沉默的剪影,話語更加鏗鏘。
“楚漢烽煙,劉邦敗走,拋下父母妻兒于項王之手。呂雉身為俘虜,身陷敵營數(shù)載寒暑!史筆輕描‘未多苦楚’,然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項王或有英雄襟懷,其麾下豺狼之輩,豈能容她安生?其中血淚屈辱,何堪盡述!”
逸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灼人的憤慨:“待苦盡甘來,高祖登基,稚子立儲,以為終得喘息,卻不想那戚夫人一朝得寵!這算什么?用今人的話說,是我與你胼手胝足種下大樹,熬過風霜雨雪,眼看果熟蒂落,卻有新人施施然來摘??!更可恨者,劉邦竟欲廢嫡立庶,要將你我血汗拼殺掙下的江山,拱手奉予那賤人之子!此情此景,豈非逼人成魔?!”
話音如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無聲巨浪。古木陰影下,楊玉環(huán)與王昭君悄悄對視,俱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凜冽的寒意。若易地而處,她們捫心自問,那戚夫人恐怕早已尸骨無存。逸一的詰問在寂靜中回蕩:“若呂雉依舊是當年那個溫良恭儉的呂雉,結局如何?必是母子俱亡,死無葬身之地!諸位捫心,換作是你,又當如何?”
他話鋒一轉,帶著冷峻的公正:“呂后掌權,手段酷烈,確有不妥。然其治下,漢朝政治清明、經濟復蘇、軍威重振、文化繁盛,這又說明了什么?”
“因呂后有大智慧!”王昭君與楊玉環(huán)脫口而出,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正是!”逸一頷首,目光如炬,仿佛穿透時光的帷幕,“縱有‘殘暴’之名加身,然一女子,于彼時朝堂之上,能只手擎天,穩(wěn)若磐石,其權謀機變,豈遜于高祖劉邦?惜乎為時代枷鎖所困!其性情之變,劉邦難辭其咎!若無其薄情寡義,何至逼出此等雷霆手段?這一切皆昭示——女子之力,何曾遜于須眉!”
這番驚世之論,字字句句,如滾燙的烙鐵,深深印入?yún)物粜牡?。自踏入這奇異的后世“景區(qū)”,乃至回溯她原本的時空歲月,無盡的唾罵與污名如影隨形,幾乎要將她吞噬。此刻,竟有人剝開層層血污與誤解,直抵她靈魂深處那從未愈合的創(chuàng)口,第一次有人道破她亦曾是溫婉賢淑的少女,第一次有人擲地有聲地宣告她不遜于劉邦,第一次有人肯為她那被史筆扭曲的掙扎與強韌正名!多年冰封的心堤驟然潰決,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眼前晃動的綠影與人群。她用力咬住下唇,咸澀的淚水無聲滑落,洇濕了陳舊衣襟,留下深色的印記。
劉邦如遭雷擊,僵在原地。逸一的話語如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帝王生涯中刻意遺忘的角落。他側目看向身旁淚落如雨的結發(fā)妻子,那個在他微末時以青春相托的呂家女,那個在楚營中替他背負人質苦難的女人……那些被權勢與新人笑語沖淡的舊日恩義,此刻帶著遲來數(shù)十年的沉重與尖銳,狠狠楔入他的心房,翻攪出從未有過的、陌生的愧疚與刺痛。他喉頭滾動,下意識地想伸手去碰觸她劇烈顫抖的肩,指尖剛觸及她冰涼的手背——
呂雉猛地將手抽回!力道之大,指甲甚至在他手背上劃出一道淺痕。她霍然抬頭,第一次毫無遮掩地、用一雙浸透了血淚與徹骨恨意的眼死死瞪向劉邦,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錐,直刺他靈魂深處。劉邦心頭劇震,竟不敢直視那目光中的深淵,狼狽地垂下了眼瞼。
逸一終于被這細微而激烈的響動驚動,循聲望來。只見小徑上,一眾男子皆沉默如鐵鑄,神色復雜難言;而女眷們,無論尊卑,無不眼眶通紅,淚光隱隱。她們并非首次聽聞這般為女子剖白之言,然而每一次,那話語都如鑿子般,更深地鑿開歷史覆蓋的冰層,露出底下滾燙的血脈與不甘的靈魂。逸一心中了然,面上卻只浮起溫和笑意,招呼王昭君與楊玉環(huán)收拾東西,準備帶領這浩浩蕩蕩的“古人旅行團”前往醫(yī)院體檢。
幾輛約定好的大巴車早已靜靜停在景區(qū)門口。這些鋼鐵巨獸流線型的龐大身軀在陽光下閃爍著冷硬光澤,引得從未見過此等“坐騎”的古人們嘖嘖稱奇,圍著車身小心翼翼地繞行打量,眼中滿是孩童般的新鮮與敬畏。在逸一引導下,眾人規(guī)規(guī)矩矩排起長龍,依次登車。李世民、朱元璋等君王率先踏入車廂,好奇地東張西望,手指試探地按了按那覆蓋著柔軟織物的座椅,又輕輕撫過光潔冰涼的車窗,眼中精光閃爍。待眾人依言各自找位子坐定,感受著身下前所未有的舒適柔軟,車內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嘆。
“妙哉!此物喚作‘座椅’?竟如此軟和,如坐云端!”
“確然!雖略顯局促,然此等坐具之舒適,平生僅見!”
逸一顧不上詳細解答,前后奔忙,清點人數(shù),直到確認所有人均已上車,才登上頭車告知司機啟程。引擎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轟鳴,龐大的車身平穩(wěn)滑出景區(qū)大門,將古樸的飛檐斗拱拋在身后。窗外景致飛掠變幻,青翠的田野漸漸被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的鋼鐵森林取代。
“天爺!這……這便是后世的樓宇?竟能高聳入云!”
有人緊貼車窗,仰得脖子酸疼,失聲驚呼。
“每日攀爬此等高樓,豈非勝過登臨泰山之艱險?”
另一人咋舌道。
“這路上所畫之白線,是何用意?莫非是某種陣法符箓?”
程咬金撓著頭,百思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