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月樓臨水照影的窗邊,貂蟬指尖那一點暖意仿佛還烙在韓信肩頭。呂雉那句“去風(fēng)月樓坐坐”的指令猶在耳畔,兩人目光相撞的剎那,空氣凝滯了一瞬,一絲微妙的尷尬如薄霧彌漫開來。韓信喉結(jié)滾動,古銅色的臉膛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貂蟬則飛快垂下眼睫,指尖無意識地絞緊了腰間絲絳。然而,這難為情也僅僅如蜻蜓點水般掠過心湖。為了那方寸戲臺之上必須呈現(xiàn)的傾世之戀,這點漣漪又算得了什么?短暫的沉默后,兩人幾乎是同時輕輕頷首,無聲地接下了這看似風(fēng)月、實則關(guān)乎成敗的“任務(wù)”。
一整日的市井煙火,城墻根下暮色中的剖白,如同無形的鑿子,終于在那名為“韓信”的堅硬頑石上,撬開了一道縫隙。此刻排練場上燈火通明,當(dāng)戲文行至呂布深情凝望貂蟬的段落,韓信緩緩抬起了眼。那層常年覆蓋在眼底、如戰(zhàn)場寒鐵般的冷硬疏離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郁而復(fù)雜的光。那不是少年人燃燒的烈焰,而是歷經(jīng)千山萬壑后,在深谷幽潭里被一縷意外天光驟然點亮的星火。他望著她,仿佛穿透了戲臺上流轉(zhuǎn)的光影和虛構(gòu)的姓名,直直望進那個在暮色城墻下、指尖拂過他肩頭柳絮的靈魂深處。
“貂蟬姑娘……”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幾乎能磨礪人心的質(zhì)感。這三個字,已不再是照本宣科的臺詞,更像是一聲跨越了身份與劇本藩籬的輕喚。
貂蟬的心,就在這聲呼喚里猛地一悸,如同被無形的絲弦狠狠撥動。她迎上他眼中那片沉靜的星火,那里面映著的不是戲文中那個傾國傾城的符號,分明是此刻站在他面前、呼吸可聞的自己。腳下仿佛踩在了云端,臉頰不受控制地騰起熱意,那早已爛熟于心的婉轉(zhuǎn)應(yīng)答,竟如被風(fēng)吹散的柳絮,一個字也抓不住,只化作一聲帶著細微顫音的、幾乎低不可聞的回應(yīng):“……嗯?”
呂雉緊握朱砂筆的手,不知何時已悄然松開。她凝視著臺上那無形中流淌的、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氣息,看著貂蟬頰邊那抹自然的、絕非胭脂能染就的紅暈,看著韓信眼中那份卸下重負般的專注,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一人。她終于緩緩頷首,在劇本的空白處,飽蘸濃墨,落下了兩個沉甸甸的字:“甚好?!?/p>
然而,戲臺之下,悲歡從來不止一種模樣。另一處排練場地上,一場令人忍俊不禁的“災(zāi)難”正在上演。
甄宓,一身素雅裙裾,如煙似霧,亭亭玉立。她對面的“曹丕”——由李元霸扮演,正努力調(diào)動起臉上每一塊肌肉,試圖擠出劇本要求的、屬于帝王的深情與溫柔??伤强嗳缟健⒓∪怛敖Y(jié)的身軀,宛如一尊移動的鐵塔,僅僅是站在那里,就自帶一股橫掃千軍的煞氣。當(dāng)戲文進行到“洛神”甄宓需如乳燕投林般飛撲入“曹丕”懷抱的煽情段落時,甄宓深吸一口氣,提起裙裾,帶著幾分孤勇,輕盈地朝那堵“人墻”撲去。
那畫面實在太過震撼!嬌小玲瓏、身姿如柳的甄宓,整個兒撞進李元霸那寬闊得如同城門洞開的胸膛里。她纖細的手臂堪堪環(huán)住他粗壯的腰身,小半個身子幾乎陷了進去。而李元霸,為了展現(xiàn)“深情”,兩條鐵臂下意識地用力一箍——甄宓整個人瞬間雙腳離地,被他嚴嚴實實地“嵌”在了懷中!她那張精致的小臉被迫埋在他堅硬的胸甲上,只露出一點驚慌失措的發(fā)頂,纖細的腰肢仿佛隨時會被那兩條巨蟒般的胳膊勒斷。
哪里是溫香軟玉抱滿懷?分明是巨熊擒獲了一只迷途的小鹿!更別提李元霸還在努力地、笨拙地試圖調(diào)整表情,他微微低頭,對著懷中那一小團努力做出溫柔凝視狀,那巨大的頭顱和剛硬的線條湊近甄宓,壓迫感十足,效果更是驚悚多過旖旎。
“噗嗤——”
不知是誰先沒忍住,一聲壓抑的悶笑如同點燃了引信。
緊接著,整個排練場像被投入了滾燙油鍋的水滴,瞬間炸開了鍋!
“哈哈哈哈——!”
“哎喲我的天!甄宓!你還好嗎?喘得上氣嗎?”
“李元霸!松手!快松手!別把咱們的‘洛神’給勒沒了!”
“這哪是抱美人兒,這是攻城槌撞城門啊!哈哈哈哈!”
笑聲如同洶涌的浪潮,一波高過一波,震得屋頂梁上的灰塵都簌簌往下落。有人笑得直不起腰,有人拼命捶打著自己的大腿,有人眼淚都飚了出來。
就連端坐一旁、素來以威嚴冷肅著稱的呂雉,此刻也徹底破了功。她先是緊緊抿住嘴唇,肩膀劇烈地抖動,試圖維持最后一點體面。但看到李元霸一臉茫然無辜、如同做錯了事又不知錯在何處的巨大嬰孩模樣,再瞧瞧他懷里那個可憐兮兮、試圖掙扎著露出臉來的甄宓,呂雉終于再也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隨即越笑越厲害,直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沁出了淚花。她一邊笑,一邊指著臺上那對體型差堪稱驚悚的“璧人”,斷斷續(xù)續(xù)道:“?!?!快…快放下來!元霸,你這…你這懷抱,是‘洛神’的溫柔鄉(xiāng),還是…還是楚霸王的囚籠?。抗?!”
笑聲漸漸平息,但眾人臉上的笑意久久未散。呂雉擦著眼角笑出的淚花,目光卻銳利地在李元霸那手足無措的龐大身軀和甄宓那驚魂未定卻依舊嬌美的臉龐上來回掃視。一絲靈光,如電光石火般在她腦中閃過?!暗鹊取彼鋈惶种棺×藴蕚渲匦麻_始排練的眾人,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這效果…這反差…倒真是意外之喜!誰說英雄美人,就非得是才子佳人、玉樹臨風(fēng)?這鐵漢與嬌娥,猛虎嗅薔薇的極致反差,未嘗不是一種勾魂攝魄的看點!”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保留!這一段,就按這個路子演!把李元霸那份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溫柔’,甄宓那份驚惶中又帶點無奈的‘順從’,都給我放大!要的就是這份令人捧腹又心頭微顫的‘反差萌’!”
就在這啼笑皆非與火花暗生交織的排練場外,逸一風(fēng)塵仆仆地推開了大門。整整七天的閉關(guān),如同將她投入了煉丹的熔爐。交托那些超越時代的零星資料已耗盡心神,更遑論在研究所里,面對一群求知若渴、目光如炬的科學(xué)家,她不得不絞盡腦汁,將意識深處那套完整、精妙得令人眩暈的“答案”,一個字一個字地“默寫”出來。那是精神高度集中下的漫長消耗戰(zhàn),大腦仿佛被持續(xù)地抽空、壓榨。僅僅一周,鏡中的人已瘦削得驚人,雙頰微微凹陷,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原本合身的衣衫此刻顯得空蕩蕩,竟真如呂雉所猜,清減了不下十斤!身體的疲憊沉重如鉛,但心中的弦卻繃得更緊——她必須親眼看看,這關(guān)乎眾人心血與期望的排練,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她悄無聲息地找了個角落坐下,強撐著精神,目光專注地投向舞臺。整整一個下午,光影流轉(zhuǎn),悲歡離合在眼前上演。曹操一方氣勢雄渾,煮酒論英雄時的睥睨與試探,刀光劍影間的殺伐與碰撞,確有令人心折的豪氣。然而,當(dāng)劇情陡轉(zhuǎn),激烈的廝殺方酣,曹操卻突然鳴金收兵,邀對手入席共飲,縱論天下英雄時,逸一微微蹙起了眉頭。這轉(zhuǎn)折…似乎過于生硬突兀了?少了些水到渠成的鋪墊,那份“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的磅礴氣概,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換而泄了幾分力道。
散場后,逸一找到同樣若有所思的呂雉。兩人尋了后臺一處相對安靜的角落,兩張椅子,一壺清茶,便是一場關(guān)乎整場演出靈魂的密談。
“呂姐姐,”逸一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眼神卻異常清亮,“開篇至關(guān)重要,如同定海神針。曹操煮酒論英雄,那份吞吐天地的氣魄,那份識英雄、重英雄的胸襟,正是最能攝住觀眾心魂的開場驚雷!當(dāng)以此定鼎乾坤!”她指尖在空氣中虛劃,仿佛勾勒著舞臺藍圖,“場景需精心雕琢。仿漢宮深苑,朱漆廊柱,青銅酒爵,案幾古樸。更要借由光影與氣味——裊裊蒸騰的水汽,氤氳開來的、若有似無的醇厚酒香,絲絲縷縷飄入臺下。要讓觀眾未飲先‘醉’,身未動,心已踏入那風(fēng)云激蕩的時空!”
呂雉眼中精光大盛,撫掌贊道:“妙!先聲奪人,氣魄鎮(zhèn)場!那中場柔情,便是剛極之后的繞指柔腸。孫尚香、貂蟬她們的纏綿悱惻,若只循古法,怕失之平淡?!彼掍h一轉(zhuǎn),帶著破局的銳氣,“何不…化古入今?將現(xiàn)代舞的筋骨、呼吸、肢體張力,不著痕跡地融入這古意情思之中?以舞訴情!用身體的延展、交纏、推拉,去具象那愛戀中的試探、沉淪、甜蜜與掙扎,定能打破窠臼,令人耳目一新!”
“好主意!”逸一精神一振,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如此,剛?cè)岵?,張弛有度!至于最后的?zhàn)場終章……”她指尖重重一點,仿佛敲響了戰(zhàn)鼓,“那是高潮的!是烈火烹油!需以最極致的光影特效,點燃觀眾血脈!血色紅光如潑天巨浪,象征殺伐與犧牲;刀劍交擊的寒芒撕裂黑暗,象征掙扎與希望!所有演員的動作必須融入節(jié)奏,如鼓點般層層遞進,步步驚心,直到最后一聲鑼響,萬籟俱寂!”
呂雉聽得雙頰泛紅,呼吸都急促了幾分,眼中燃著熊熊的創(chuàng)造之火:“不止于此!要讓這戲,活起來!要讓看客們,也成為臺上風(fēng)云變幻的執(zhí)棋手!”她激動地抓住逸一的手,“設(shè)下機關(guān)!在關(guān)鍵節(jié)點——比如那場決定性的戰(zhàn)役前,讓臺下觀眾選擇!是支持魏軍鐵騎,還是吳蜀聯(lián)軍?用特制的令箭投入箱中,用光影實時計數(shù)!哪方呼聲高,臺上的戰(zhàn)局便隨之傾斜!讓觀眾的心跳,牽動舞臺的脈搏!”
逸一先是一怔,隨即眼中爆發(fā)出難以言喻的璀璨光芒。這已不僅僅是革新,這簡直是重塑觀演關(guān)系的驚世之舉!她反握住呂雉的手,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就這么辦!讓這出《群英會》,從開場驚雷,到中場纏綿,再到終章血火,每一步都踏在觀眾的心尖上!更要讓他們,親手攪動這戲臺上的風(fēng)云!”
兩人相視而笑,疲憊被巨大的興奮取代。窗外夜色如墨,而她們心中,一幅融合了古意豪情、現(xiàn)代律動與驚世互動的磅礴畫卷,正徐徐展開,等待著幕啟之時,震驚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