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正月,應天府(今南京)的朝堂之上,氣氛肅殺如冬。朱元璋端坐龍椅,目光如炬,盯著階下那個曾被他視為心腹的丞相胡惟庸。隨著一聲“拿下”的斷喝,這位權傾朝野的當朝宰輔被押下殿去,隨之而來的是一場持續(xù)十余年的政治風暴——三萬余人株連被殺,延續(xù)一千余年的丞相制度被徹底廢除。胡惟庸案,這場明初政治舞臺上最驚心動魄的大戲,不僅是朱元璋鏟除異己的鐵腕之舉,更是中國古代皇權與相權博弈的終局,它以血腥的方式宣告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皇權高度集中的時代。
一、相權與皇權:千年博弈的歷史經緯
要理解胡惟庸案的深層意義,必先回溯中國古代皇權與相權的博弈史。自秦始皇設立丞相制度以來,“百官之長”的丞相便成為輔助皇帝處理政務的核心角色。丞相上承天子,下統(tǒng)百官,總攬行政大權,其地位之高,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種制度設計,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君主個人能力的不足,卻也埋下了君相權力沖突的隱患。
西漢初年,丞相蕭何、曹參手握重權,皇帝對其禮遇有加,甚至“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但到了漢武帝時期,為削弱相權,設立內朝,以尚書臺分奪丞相的決策權,相權開始走向衰落。東漢末年,曹操以丞相之名挾天子以令諸侯,更是將相權凌駕于皇權之上,成為后世帝王的前車之鑒。隋唐時期,三省六部制確立,三省長官共為宰相,相互牽制,相權被分割,但仍對皇權構成制約。北宋初年,趙匡胤通過“杯酒釋兵權”削弱武將權力,同時設“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宰相,又以“參知政事”為副相,進一步分化相權。即便如此,王安石變法時,仍以宰相之職推動改革,與宋神宗形成“共治天下”的格局。
元朝建立后,為強化中央集權,將三省合為一?。ㄖ袝。O左右丞相為最高行政長官,相權再度膨脹。元世祖忽必烈時期,丞相伯顏甚至一度廢除科舉,專權擅政。這種“相權過重”的弊端,給親身經歷元末亂世的朱元璋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目睹過元朝丞相專權導致的政治腐敗與社會動蕩,深知相權對皇權的威脅。因此,當他建立明朝后,雖沿用元朝的中書省制度,卻始終對丞相心存警惕,這為后來的胡惟庸案埋下了伏筆。
明初的丞相,先后有李善長、徐達、汪廣洋、胡惟庸四人。李善長是朱元璋的“蕭何”,開國功高,卻因過于專斷,于洪武四年(1371年)被迫退休;徐達雖為丞相,卻常年統(tǒng)兵在外,不掌實權;汪廣洋性情懦弱,難當大任。相比之下,胡惟庸的崛起,更像是朱元璋有意扶持的結果,卻也最終成為皇權與相權決戰(zhàn)的犧牲品。
二、胡惟庸的崛起:從淮西勛貴到權傾朝野
胡惟庸,濠州定遠(今安徽定遠)人,與李善長同鄉(xiāng),同屬明初政壇的“淮西集團”。他早年投奔朱元璋,從一個不起眼的寧國主簿做起,憑借精明強干與李善長的推薦,逐漸嶄露頭角。洪武三年(1370年),胡惟庸升任中書省參知政事,進入權力中樞;洪武六年(1373年),在李善長的暗中支持下,他取代汪廣洋成為右丞相;洪武十年(1377年),升任左丞相,成為百官之首。
胡惟庸之所以能快速升遷,一方面得益于淮西集團的扶持。明初的淮西勛貴,多是跟隨朱元璋打天下的同鄉(xiāng),如李善長、徐達、常遇春等,他們在朝堂上勢力龐大,胡惟庸作為李善長的親信,自然得到集團的庇護。另一方面,朱元璋初期對他頗為信任。胡惟庸擅長揣摩圣意,辦事干練,對朱元璋的意圖總能心領神會,加之他在處理政務時表現出的“勤勉”,讓朱元璋一度認為他是理想的輔政人選。
然而,隨著地位的鞏固,胡惟庸的野心逐漸膨脹。他利用丞相的權力,獨斷專行,“生殺黜陟,或不奏徑行”,許多政務不經過朱元璋便擅自決斷。地方官員呈送的奏章,他必先私下拆閱,凡是不利于自己的,便扣下不奏。為了鞏固權力,他大肆結黨營私,拉攏淮西勛貴中的核心成員,排除異己。凡是不歸附自己的官員,他便羅織罪名加以陷害,如誠意伯劉基(劉伯溫)與他政見不合,便被他設計下毒害死(一說為朱元璋默許)。
胡惟庸的專權,還體現在對朱元璋的刻意蒙蔽上。他曾利用職權,隱瞞各地發(fā)生的水旱災害與民變,謊稱“天下太平”,試圖營造自己輔政有功的假象。更有甚者,他還擅自調動軍隊,與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等武將勾結,暗中培養(yǎng)私人武裝,其府邸更是“器用僭侈,擬于皇宮”,儼然一副“二皇帝”的做派。
對于胡惟庸的所作所為,朱元璋并非一無所知。作為從底層崛起的開國皇帝,朱元璋有著極強的權力欲與洞察力,他容忍胡惟庸的專權,既有利用淮西集團穩(wěn)定朝政的考量,也有“欲擒故縱”的深意。他需要一個契機,一個既能鏟除胡惟庸,又能徹底廢除丞相制度的契機。
三、雷霆一擊:洪武十三年的政治風暴
洪武十三年正月,契機終于到來。據《明史》記載,胡惟庸稱其府邸井中涌出醴泉(象征祥瑞),邀請朱元璋前往觀賞。朱元璋欣然前往,行至西華門時,宦官云奇突然沖上前去,拉住韁繩,因緊張而說不出話,只是手指胡惟庸府邸的方向。朱元璋警覺,登高遠眺,發(fā)現胡惟庸府中“兵甲林立”,遂斷定其謀反,當即下令逮捕胡惟庸。
這一記載雖充滿戲劇性,卻疑點重重。后世學者多認為,“云奇告變”可能是朱元璋為誅殺胡惟庸而編造的借口。事實上,朱元璋早已掌握胡惟庸專權的證據,誅殺他只是時間問題。無論真相如何,這場“謀反案”成為朱元璋動手的導火索。
正月初六,胡惟庸被處死,罪名是“謀反”。但朱元璋并未就此收手,而是借此機會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政治清洗。他下令嚴查胡惟庸的黨羽,凡是與胡惟庸有牽連的官員,無論職位高低,一律嚴懲。這場清洗持續(xù)了數年,牽連甚廣,包括御史大夫陳寧、中丞涂節(jié)等中樞官員,以及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等開國功臣,先后有數萬人被殺。
胡惟庸案的高潮,是對李善長的清算。李善長作為開國第一功臣,雖已退休多年,但作為淮西集團的領袖,他與胡惟庸關系密切(胡惟庸是其兒女親家)。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朱元璋以“知逆謀不舉”為由,將已經77歲的李善長及其家族七十余人全部處死。至此,淮西集團的核心成員幾乎被一網打盡,胡惟庸案的株連范圍達到頂峰,前后共有三萬余人喪生。
在誅殺胡惟庸的同時,朱元璋做出了一個影響中國歷史的決定——廢除丞相制度。他在《皇明祖訓》中明確規(guī)定:“以后子孫做皇帝時,并不許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請設立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將犯人凌遲,全家處死?!蓖瑫r,他將中書省的權力分拆給六部(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直接對皇帝負責,皇權由此得到空前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