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重文輕武的大氛圍中,狄青的崛起猶如一道耀眼的閃電。他從被黥面的低賤士卒起步,憑借驚人的勇武和超絕的軍事天賦,在對抗西夏和南方叛亂的戰(zhàn)場上立下不世之功,官拜樞密使,達到武將的巔峰,最終卻又難逃猜忌,在憂懼中隕落。其人生軌跡跌宕起伏,極具傳奇色彩,是深刻理解北宋邊防困局、軍事體制和政治文化矛盾的經(jīng)典樣本。
一、
鐵血熔爐:卑微士卒的奮斗與時代召喚
北宋立國之初,汲取晚唐五代武夫亂政的教訓,確立了“崇文抑武”的國策。高級將領多為文臣、外戚或勛貴子弟把持,普通士兵被視為低賤“赤老”,前途黯淡,上升通道極為狹窄。這便是狄青的起點。狄青(1008-1057),字漢臣,汾州西河(今山西汾陽)人,生于一個寒微農(nóng)家。青少年時期,一場家難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據(jù)《宋史·狄青傳》載:“善騎射。初隸御馬直,選為散直。寶元初,黨項反,詔擇衛(wèi)士從邊,青隸延州指使。”雖然記載中對其早期獲罪細節(jié)語焉不詳,但明確了他曾以罪犯身份被“黥面”(在面部刺字),發(fā)配京師充軍。在講究出身的宋代,黥面這一恥辱烙印,幾乎宣告了他終生難以擺脫“赤老”的低賤身份,是士大夫階層眼中鄙夷的“賤隸”。
宋仁宗寶元年間(1038-1040),宋朝建立以來苦心經(jīng)營的西部邊防形勢突然急轉(zhuǎn)直下。原本接受宋朝冊封、臣服的黨項首領李元昊悍然稱帝,建立大夏(史稱西夏),并接連發(fā)動大規(guī)模侵宋戰(zhàn)爭。宋軍在三川口(1040年)、好水川(1041年)、定川寨(1042年)等關鍵戰(zhàn)役中慘敗,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朝廷震驚,舉國震動。延州(今陜西延安)、環(huán)慶、涇原等一路成為血肉戰(zhàn)場。正是在國家危難之際,身為普通衛(wèi)士的狄青被命運選中,遠赴延州前線。這道命令沒有讓他感到羞辱,反而成為他生命中最珍貴的轉(zhuǎn)折點——他終于有機會擺脫禁軍中混日子的宿命,在真正的鐵血沙場上證明自己的價值。
二、
銅面驚夏:西北戰(zhàn)場上的無敵先鋒(成名于西北邊陲)
初到延州前線,狄青被任命為低級的延州指使,在名臣范雍(后為范仲淹)麾下效力。西北惡劣的氣候、嚴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非但未能磨滅他的斗志,反而激發(fā)了他驚人的戰(zhàn)斗潛能。他“臨敵被發(fā)、帶銅面具”,在震天的戰(zhàn)鼓聲中,第一個躍入敵陣。散亂的長發(fā)、猙獰的青銅面具(巧妙地遮蓋了他曾被視為恥辱的黥面)、鬼神般的勇猛,對敵人構成了強大的視覺和心理威懾。當呼嘯而出的冷箭擦著他面具迸出火花,狄青已成為戰(zhàn)場上空席卷而過的狂風。
青的傳奇故事正是在無數(shù)次的短兵相接中鑄就。安遠寨之戰(zhàn)是西北戰(zhàn)場上的一次重要防御戰(zhàn)。據(jù)《宋史·狄青傳》記載:“時偏將屢為賊敗,士卒多畏怯,青行常為先鋒。凡四年,前后大小二十五戰(zhàn),中流矢者八。破金湯城,略宥州,屠咩咩、歲香、毛奴、尚羅等族?!彼诬姳粐г诎策h寨,形勢危急。在一次慘烈戰(zhàn)斗中,狄青為先鋒,“折虜銳,大敗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二十四》)。他身先士卒,奮勇沖殺,身被多處創(chuàng)傷,仍血戰(zhàn)不退?!扒嘀割櫚l(fā)兵,一日數(shù)戰(zhàn)”,以驚人的毅力、果敢的判斷和高超的武藝浴血拼殺,終于擊退圍攻的西夏鐵騎,解救了安遠寨的軍民。此戰(zhàn)讓他嶄露頭角。此后數(shù)年間,從保安軍到延州前線,狄青的名字成為戰(zhàn)報中的常客。“破金湯城”、“屠咩咩、歲香、毛奴、尚羅等族”、“降服岡家等族”,他作為先鋒驍將,屢次以少勝多,挫敗李元昊的襲擾部隊,威震敵膽,令西北驕悍的西夏騎兵聞風畏懼,譽其為“狄天使”。在將士心中,這位不避矢石、同甘共苦的將軍贏得了“愛敬如神”的高譽。
很快狄青勇名遠播,引起了當時經(jīng)略西事的兩位文臣統(tǒng)帥——范仲淹和韓琦——的注意。范仲淹見到狄青,極為贊嘆,授以《左氏春秋》等書籍,勉勵道:“將不知古今,匹夫勇耳?!边@段著名的對話標志著狄青開始突破純粹的武將身份,向更全面、更深厚的將帥之才發(fā)展。狄青深受教誨,折節(jié)讀書,潛心探究兵法韜略。在范、韓的舉薦和戰(zhàn)功積累下,狄青的職務節(jié)節(jié)攀升,“薦青可用,遷涇原路都監(jiān),兼知原州,徙秦鳳路副都總管,遷步軍副都指揮使”,“以彰化軍節(jié)度使守延州”,后又“擢樞密副使”,從一介“指使”擢升為一方統(tǒng)帥。他的每一次升遷都伴隨著新的戰(zhàn)功,打破了宋代武將晉升的常規(guī),成為軍界耀眼的明星。
三、
奇兵定坤:昆侖關大捷與儂智高之亂平滅(名震西南邊陲)
當?shù)仪嘣诒苯h播之際,帝國的南疆卻驟然燃起了熊熊戰(zhàn)火?;视铀哪辏?052年)四月,世為廣源州(今屬廣西、與越南接壤)首領的儂智高,因?qū)Ρ彼纬㈤L久以來對其地政策不滿及個人野心,趁宋朝東南兵力空虛之機,率領族人起兵反宋。他以雷霆之勢攻破邕州(今南寧),建立“大南國”,自號仁惠皇帝,旋即分兵東進,旬月之間連克橫(今廣西橫縣)、貴(今廣西貴港)、龔(今廣西平南)、潯(今廣西桂平)、藤(今廣西藤縣)、梧(今廣西梧州)、封(今廣東封開)、康(今廣東德慶)、端(今廣東肇慶)等九州,兵鋒直指當時南方最富庶的港口城市廣州。宋軍守將張忠、蔣偕等相繼敗亡,“官軍死者千余人”,“守臣皆棄城走”,整個嶺南陷入極大恐慌?!皫X外騷然”,告急文書如雪片般飛向京師開封。
面對如此嚴峻的局勢,朝廷迅速調(diào)集南方各軍及駐泊禁軍進行反擊。然而初期主將的選擇與部署接連失誤,導致戰(zhàn)局進一步惡化。陳曙在太平場遭伏擊慘敗,楊畋、余靖久攻賀州不下,張忠、蔣偕兩將更在昆侖關前戰(zhàn)死。南方宋軍士氣極度低迷,儂軍聲勢愈發(fā)浩大。朝野嘩然,宋仁宗憂心如焚,在深宮之中不禁慨嘆:“嶺南動眾,勢難卒除。誰能為朕憂此者?”
在此國家危難之際,文臣宰相龐籍敏銳地覺察到平叛成功的關鍵:“非狄青不可!”此言點醒了舉棋不定的宋仁宗。盡管“議者以南寇方熾”,且樞密使一職自開國以來幾乎被文官壟斷,但在帝國存亡的緊要關頭,仁宗毅然決定打破祖制,以狄青為統(tǒng)帥。皇佑四年(1052年)九月,朝廷下詔任命狄青為宣徽南院使、荊湖南北路宣撫使、提舉廣南東西路經(jīng)制賊盜事,統(tǒng)領南方諸路軍馬,賦予其前線臨機決斷、先斬后奏的最高權力。為防止掣肘,仁宗特意下令廣南諸路“悉受青節(jié)度”,并暫停派文官監(jiān)軍,體現(xiàn)了對其前所未有的信任。為彰顯對統(tǒng)帥權威的絕對支持,仁宗于大慶殿設宴餞行,并在宴會中鄭重宣告:“南征成敗在此一舉,軍中無論官職大小,悉聽狄青號令,如有違令,軍法處置!”
狄青深知,面對儂智高這樣狡黠且熟悉山地作戰(zhàn)的對手,以及宋軍屢遭挫敗的低迷士氣,必須首先整頓軍紀、樹立統(tǒng)帥權威。當他抵達前線時,第一件大事便是追究之前慘敗的責任。在昆侖關東北的戰(zhàn)略要沖賓州(今廣西賓陽),狄青召集諸將,宣布陳曙等將領在昆關大敗、導致張忠、蔣偕全軍覆滅的罪行,并依據(jù)戰(zhàn)場紀律,下令將陳曙及麾下32名臨陣逃脫的中下級軍官“驅(qū)出軍門斬之”。這一雷霆手段極大地震懾了各路將領和地方官員,“諸將股栗”,“自是行師立成,無敢輒相違者”。狄青迅速恢復了軍令的統(tǒng)一和軍隊的紀律。
與此同時,狄青并不急于與儂軍主力決戰(zhàn),而是冷靜分析戰(zhàn)局。他注意到通往儂智高老巢邕州(今南寧)的唯一咽喉要道便是巍峨險峻的昆侖關(位于今廣西賓陽與南寧交界處,古稱“南方天險”)。此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且儂智高在此布有重兵嚴密把守。若強攻,宋軍即使勝利也必傷亡慘重。狄青決定施展謀略?;视游迥辏?053年)元宵節(jié)前夕,他故意大張旗鼓地在關外賓州城內(nèi)張燈結彩,宣布全軍犒賞十日,大擺宴席歡度上元節(jié)。這一舉動迅速被儂軍密探獲悉,傳遞到昆侖關守軍耳中。儂智高判斷宋軍已喪失進取銳氣,遂放松警惕,關隘防御隨之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