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都的勾欄瓦舍里,一盞昏黃的油燈下,關漢卿揮筆寫下“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的唱詞,案頭的酒盞還冒著熱氣;杭州的書會里,馬致遠望著窗外的殘陽,低聲吟哦“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筆尖在宣紙上暈開墨痕;平陽的戲臺上,《西廂記》正演到“碧云天,黃花地”的橋段,臺下看客時而扼腕嘆息,時而拍案叫好——這便是元代曲壇的生動剪影。作為中國文學史上與唐詩、宋詞鼎足而立的藝術形式,元曲以其“俗中見雅”的獨特魅力,在戰(zhàn)亂頻仍的時代綻放出別樣光彩,形成“才子輩出,佳作如云”的文化盛景。
一、亂世清音:元曲興盛的時代土壤
元曲的崛起,絕非偶然。當蒙古鐵騎踏破臨安城的那一刻,不僅改變了中國的政治版圖,更重塑了文化生態(tài)??婆e制度的長期廢止(1234年至1315年近八十年間科舉停擺),讓傳統(tǒng)文人失去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上升通道,一部分人被迫流落市井,與伶人、藝人為伍,將滿腹才情注入原本被視為“小道”的戲曲與散曲創(chuàng)作中。正如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所言:“蓋自唐宋以來,士之競于科目者,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廢之,彼其才力無所用,而一于詞曲發(fā)之。”
元代城市經(jīng)濟的畸形繁榮,為元曲提供了生存土壤。盡管蒙古貴族的統(tǒng)治帶有強烈的游牧色彩,但他們對商業(yè)的包容態(tài)度(相較于宋代的重農抑商),使得大都、杭州、揚州等城市成為人口密集的商業(yè)中心。據(jù)《馬可·波羅游記》記載,元大都“商鋪林立,每日車水馬龍,僅砂糖一項,每日銷量便達千車”。城市的繁華催生了勾欄、瓦舍等娛樂場所,僅大都就有“棚”“樓”“院”等各類演出場所數(shù)十處,如“元貞院”“同樂樓”等,這些場所既是市民休閑的去處,也是曲家展示才華的舞臺。
文化管制的相對寬松,為元曲提供了創(chuàng)作自由。與明清時期的文字獄相比,元代對文藝的管控堪稱“放任”。蒙古統(tǒng)治者對漢文化的隔膜,使得他們難以理解曲文中的諷刺與隱喻,這讓文人得以借“雜劇”這一形式針砭時弊。關漢卿的《竇娥冤》直指官場黑暗,紀君祥的《趙氏孤兒》歌頌復仇精神,這些在后世可能被視為“大逆不道”的作品,在元代卻能公開上演,這種特殊的文化環(huán)境,為元曲注入了批判現(xiàn)實的生命力。
此外,各民族文化的交融也為元曲帶來新的活力。蒙古語、波斯語的詞匯融入漢語,形成獨特的“市井口語”,如“胡同”(蒙古語“水井”)、“站赤”(蒙古語“驛站”)等詞匯在曲文中頻繁出現(xiàn),使其語言更顯鮮活;少數(shù)民族的音樂曲調與漢族民間小調結合,催生了“北曲”“南曲”等新的聲腔體系,豐富了元曲的藝術表現(xiàn)力。
二、雜劇巔峰:“元曲四大家”的藝術豐碑
元雜劇的黃金時代,以“元曲四大家”——關漢卿、馬致遠、鄭光祖、白樸為代表,他們的作品如星辰般照亮了元代的文化夜空,各自以獨特的風格詮釋著雜劇的藝術魅力。
關漢卿無疑是元雜劇的開山鼻祖。這位被稱為“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的曲家,一生創(chuàng)作雜劇六十余部,現(xiàn)存十八部,題材涵蓋社會百態(tài)。《竇娥冤》以“感天動地”的悲劇力量,講述了弱女子竇娥被誣陷處死,臨死前發(fā)下“血濺白練、六月飛雪、亢旱三年”的誓愿,最終一一應驗的故事。劇中對貪官桃杌的刻畫、對社會不公的控訴,至今仍振聾發(fā)聵。關漢卿的語言“本色當行”,既善用口語俚語表現(xiàn)市井生活,如《救風塵》中趙盼兒的“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盡顯潑辣機智;又能以典雅文字營造意境,如《單刀會》中“大江東去浪千疊”的唱詞,氣勢磅礴,不輸蘇軾詞風。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生而當人杰,死亦為鬼雄,豈不聞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彰顯了文人的社會擔當。
馬致遠則以“神仙道化劇”獨樹一幟。其代表作《漢宮秋》改寫了昭君出塞的歷史,將漢元帝塑造成一位深情而無奈的君主,通過“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的詠嘆,寄托了對王朝興衰的感慨。相較于關漢卿的直面現(xiàn)實,馬致遠更擅長借歷史與神話抒發(fā)隱逸情懷,他的散曲《天凈沙·秋思》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天涯游子的孤寂心境,被王國維譽為“秋思之祖”。這種“豪放中見清逸”的風格,與他晚年隱居杭州的經(jīng)歷密不可分,正如其《雙調·夜行船》中“看那夕陽古道,問那漁樵牧叟,此非吾土,吾將安歸”所流露的漂泊感。
白樸的作品則以“清麗婉約”見長。其代表作《墻頭馬上》改編自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講述了尚書之女李千金與裴少俊私定終身,在裴家后花園隱居七年,最終團圓的故事。劇中對女性追求愛情自由的描寫大膽而細膩,李千金“你道是鸞凰配,鴛鴦對,他將我擲孤鸞,拋寡鵠”的控訴,打破了傳統(tǒng)禮教對女性的束縛。白樸的文字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般優(yōu)美,尤其擅長以景物烘托情感,《梧桐雨》中“秋雨梧桐葉落時”的意象,將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悲劇渲染得纏綿悱惻,被譽為“元劇中最富詩意的作品”。
鄭光祖的雜劇則以“文采斐然”著稱。其代表作《倩女離魂》講述了張倩女魂離軀體,追隨趕考的愛人王文舉的故事,情節(jié)奇幻,情感真摯。劇中“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的唱詞,后來被王實甫在《西廂記》中化用,成為千古名句。鄭光祖長期在南方創(chuàng)作,其作品融合了北曲的豪放與南戲的柔婉,語言清麗雅致,如“淚滴瓊筵,愁鎖眉尖,恨綿綿,情脈脈,意懸懸”,盡顯文人筆法的細膩。
除“四大家”外,元雜劇的寶庫中還有無數(shù)珍品:王實甫的《西廂記》以“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理想主義,成為愛情劇的巔峰;紀君祥的《趙氏孤兒》以悲壯的復仇故事,展現(xiàn)了忠義精神,早在18世紀便被翻譯成法文、英文,影響歐洲戲??;楊顯之的《瀟湘雨》、石君寶的《秋胡戲妻》等,也從不同角度反映了元代社會的眾生相。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存元雜劇劇目達五百余種,完整流傳至今的有一百六十余部,其數(shù)量之多、題材之廣,在中國戲曲史上堪稱空前。
三、散曲流韻:文人情懷的別樣抒發(fā)
與雜劇并稱“元曲”的散曲,是元代文人抒情言志的另一重要載體。相較于雜劇的“代言體”(通過角色之口敘事),散曲更接近詩詞的“自抒胸臆”,其形式靈活自由,語言通俗明快,被譽為“詩中的白話,詞中的野唱”。
散曲分為“小令”與“套數(shù)”兩種。小令是單支曲子,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套數(shù)則由多支同一宮調的曲子組成,如關漢卿的《南呂·一枝花·不伏老》。這種形式上的靈活性,讓文人得以突破詩詞格律的束縛,盡情揮灑才情。
元代散曲的內容,既有對山水田園的向往,也有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調侃。白樸的《沉醉東風·漁夫》“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勾勒出超然物外的隱逸生活;張養(yǎng)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則以深沉的悲憫情懷,道盡了王朝更迭中底層民眾的苦難,這種“以俗寫雅”的筆法,正是散曲的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