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頭吐著煙霧,瞇眼道:“本命瓷一碎,那個泥瓶巷少年就像一盞燭火,尤為矚目,自然而然就容易造就出飛蛾撲火的情況,你說的那個女子所料不錯,若非如此,那條真龍殘余神意精氣凝聚而成的少女,一開始是憑借本能奔著陳平安去的,但是等她逃出那口鎖龍井,到了泥瓶巷,搖搖晃晃走到兩家院子門口,她才察覺到原來宋集薪屋子里,有著濃郁龍氣,這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所以拼了命也想要去敲他的院門,只可惜力所未逮,跌倒在了陳平安房門口的雪堆里。后來,無非是陳平安救下了她,可她醒來后,當(dāng)然不愿意與這么個肉眼凡胎的普通人簽訂契約,畢竟那無異于zisha,俗人短暫一生,對于她的漫長生命而言,實(shí)在不值一提,只獲得片刻自由,她當(dāng)然不愿意。于是她就自稱是宋集薪家新到的婢女,陳平安就傻乎乎將這份驪珠洞天最大的大道機(jī)緣,雙手奉送出去了。話說回來,那個時候的陳平安,如同大族之逆子,大國之逆臣,確實(shí)是被天道無形壓制,留不住任何福緣?!?/p>
老人說到這里,搖搖頭,“看得見,摸不著,拿不住?!?/p>
崔瀺安靜聽完老人的講述后,重回正題,“就連皇帝陛下也相信弟弟宋長鏡,從來對龍椅不感興趣。只可惜,有一次,陛下向我請教圍棋,那女子也在旁觀戰(zhàn),給陛下支招,以免棋局早早結(jié)束?!?/p>
“陛下突然問我,他這個功無可封的沙場藩王,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帶兵殺向大驪京城,用手里的刀子問他要那張椅子?!?/p>
“我當(dāng)然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說王爺不會這么做的??墒悄兀绻娴挠幸惶?,王爺麾下那一大幫子戰(zhàn)功彪炳的大將武人,起了要做扶龍之臣的念頭,到時候王爺又已經(jīng)到了第十境,甚至是傳說的十一境,覺得人生很無趣,加上身邊所有人都在蠱惑慫恿,不如穿穿龍袍坐坐龍椅也可以嘛,省得寒了眾將士的心?!?/p>
“我這句話說完之后,那位大驪皇帝就笑了起來。最后皇帝陛下轉(zhuǎn)頭問身邊的女子,‘你覺得呢?’那女子就告訴她,‘皇帝陛下野心不夠大,半座東寶瓶洲就能填飽肚子,宋長鏡不一樣,他將來武道成就越高,就會越想著往高處走。’聽完女子這番話后,陛下就笑著說我們兩個都是無稽之談,誅心之語,毀我大驪砥柱,應(yīng)該拖下去砍頭,不過今天良辰吉日,宜手談不宜手刃,暫且留下你們兩顆項(xiàng)上人頭?!?/p>
楊老頭笑道:“宋長鏡碰到你們這兩個對手,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一個女子吹枕頭風(fēng),一個心腹?jié)娕K水?!?/p>
崔瀺直截了當(dāng)問道:“你找我,到底圖什么?”
楊老頭說了個沒頭沒尾的奇怪話,“我們相信將相有種,富貴有根,生死有命。你們不信?!?/p>
涉及到這件事,崔瀺毫不退讓,完全沒有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的怯弱,冷笑道:“雖然我沒覺得現(xiàn)在這撥好到哪里去,但我更不覺得你們就是什么好東西了?!?/p>
楊老頭望向崔瀺,“說吧,齊靜春到底選中陳平安做什么了?”
崔瀺笑瞇瞇道:“你猜?”
顯而易見,崔瀺絕不會說出答案。
因?yàn)檫@涉及到他的道心一事。
楊老頭問道:“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崔瀺點(diǎn)頭道:“你不敢。就算我自己養(yǎng)的一條狗,這個時候?yàn)榱烁毁F前程,可能都敢殺我,但是唯獨(dú)你不敢?!?/p>
楊老頭笑道:“你這么聰明,怎么會輸給齊靜春?”
崔瀺癱靠在椅背上,自嘲道:“齊靜春有句話,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世間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試探。’”
楊老頭搖頭道:“看吧,這就是你們不信命的后果,莫名其妙,虛無縹緲,云遮霧繞,無根無腳?!?/p>
崔瀺哈哈大笑,“怎么,前輩想要我走你們那條道?”
楊老頭反問道:“不想著破鏡重圓,重返巔峰?何況你推崇事功二字,其精髓與我們不是沒有相通之處。”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顫抖著指向楊老頭,差點(diǎn)笑出眼淚,大肆譏諷道:“我崔瀺雖說比不得我家那位先生,比不過齊靜春,可要說為了所謂的一副不朽金身,結(jié)果給人當(dāng)一條看家護(hù)院的走狗,被那些原本我瞧不起的家伙,呼之則來,揮之即去,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老前輩,不是我說你,你是不是病急亂投醫(yī)?還是與我一般境地,突逢變故,壞了某件蓄謀長久的謀劃?”
楊老頭輕描淡寫說了一句話,“你覺得誰能對我呼來喝去?”
崔瀺驟然瞇起眼,臉色肅穆,默不作聲。
楊老頭盤腿而坐,望著那口天井,神色安詳。
世人皆言舉頭三尺有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