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2657節(jié)（第2頁）

陳平安笑道：“又比如大驪皇帝宋和，突然在今天或者是明天就失蹤了。”

施舟人驚訝不已，想要撫掌喝彩，卻發(fā)現(xiàn)兩截手腕早已化作劫灰，仍是贊嘆道：“確實讓人頭疼。身在蠻荒戰(zhàn)場的宋長鏡定會震怒，而你這位新任國師，到底是扶植宋賡上位呢，還是幫助老鄰居登基才好？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們是什么態(tài)度，說不定都要連帶著懷疑起繡虎的用心了。若說不得已而為之，用上些仙家手段，讓假皇帝‘宋和’繼續(xù)坐龍椅，終究是紙包不住火的，到時候只會坐實你篡位的真相?！?/p>

陳平安說道：“先是被我在蓮藕福地找到蕭形的行蹤，再通過她找出那幾個妖族，解決掉隱患，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得以順利進(jìn)行下去，這是一條隱晦的伏線，現(xiàn)在作回頭看，是一條還算清晰的脈絡(luò)。這里邊，是你暗中相助？”

施舟人點頭笑道：“三十年來，虛虛實實，貧道一直在暗中幫你和落魄山，極有分寸地添加氣運，先前貧道說我與你的關(guān)系，比盟友更盟友，絕非假話?；叵胍幌拢苏紦?jù)遠(yuǎn)古天庭的周密在天外落子，砸向落魄山，貧道細(xì)胳膊小腿的，委實是擋不了這份貨真價實的‘天災(zāi)’，只好袖手旁觀。這么多年來，你們落魄山可有任何較大的災(zāi)殃橫禍？沒有吧，貧道不敢貪功勞，說都是貧道的照拂之功，確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至于正陽山的諜報靈通，狐國的順利搬遷等事，貧道皆是小小錦上添花一番，極小極小，恰到好處，功遂身退。終于，陳平安當(dāng)上了大驪國師，終于如貧道所料，身國同構(gòu)，天人感應(yīng)。到底是主動與道家靠攏了?！?/p>

地支一脈興許只是有點奇怪，為何斬鬼成功，陳國師為何依舊沒有撤掉隔絕天地的手段，返回大驪京城，老鶯湖那邊好像還有個爛攤子等著國師親自解決呢。

施舟人卻是一清二楚，天地間最大的爛攤子，等著陳山主去親手收拾。豈是一座芝麻綠豆都不如的小小老鶯湖能夠媲美的？

其實施舟人也無所謂了，就像陳平安說的，于整座天地生靈而言，道士施舟人何止是億兆之一的渺小，但是他施舟人而言，卻是全部，就是個前世轉(zhuǎn)身都賠了個底朝天的一。

施舟人神色大為得意，暢快笑道：“尋常與你作對的，生怕你越來越強勢，你每高一境，就要提心吊膽一分。貧道則反其道行之，偏要你提升更多，運氣更好。只怕你破境慢了，落魄山起運小了，擔(dān)心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被拖延了，你當(dāng)上兩洲道主的時日晚了，諸如此類，貧道何其操心……”

陳平安點頭道：“道者反之動。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搶水惹人厭遭人恨，幫忙添水誰都喜歡?！?/p>

施舟人笑道：“你這輩子都很小心謹(jǐn)慎，這讓貧道就更加小心了。吃百家飯長大的人，必須懂得察言觀色，極能洞悉人心和細(xì)微情緒，這不是什么本事，這是活命的必須。吃百家飯長大的人，當(dāng)了神仙，修煉了仙法，對于冥冥中大道流轉(zhuǎn)的痕跡和苗頭，總是要比一般的天之驕子更加體悟敏銳，換成別人，貧道哪里需要如此勞心。”

陳平安抬起手，攤開手掌，說道：“對于孤兒而言，讓街坊鄰居覺得‘年幼懂事是個好人’，這是一只碗，用來裝百家飯的?！?/p>

施舟人感慨道：“殺馬苦玄。你依舊小心，沒有收取任何大道饋贈，對也不對？”

這都能夠忍住，馬苦玄可沒有任何心存算計陷害，那就像是一個既極端驕傲又極其矯情的……“市井少年”，好像別別扭扭不肯在嘴上與人道一聲謝，但是內(nèi)心的感激與認(rèn)同，豈會少了？馬苦玄在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dāng)中，唯一瞧得起的，就只有陳平安。

施舟人微笑道：“但是有些東西，你是無法拒絕的，就像……就像窯工蘇旱埋藏在泥瓶巷家門口的胭脂盒。”

“此外也有些東西，是你這輩子都在祈求的?！?/p>

“這就是陳平安的唯一軟肋了，唯一的大道缺漏！”

“貧苦少年不可即之人，孤兒童年不可得之物，都是未來陳平安的心心念念啊?！?/p>

說到這里，施舟人唏噓不已，“可憐，真是可憐。外界總覺得你風(fēng)光無限，貧道偏偏覺得你可憐至極?！?/p>

“沒必要，你不懂什么叫‘自由’，也不懂辛苦和苦的差別?！?/p>

陳平安笑道：“比如‘皇帝殷績’見匠人開石，見著的是學(xué)問。卻很難體會石匠一輩子默默勞作的辛苦，以及那一刻皇帝站在旁邊看他們開石的榮光和幸福，尤其是他們返回自己的生活當(dāng)中，桌上被敬酒之時的快活，他們瞧見自己孩子們眼中的驕傲，自己又是何等開心。你們這些偶涉紅塵的修道之人，自以為知曉人間苦難，了解他們的悲歡離合，其實是不夠的，遠(yuǎn)遠(yuǎn)不夠。你，你們看待塵世如翻書，視紅塵萬丈為畏途。我，我們，卻是從這部書中走出來的，那么我們除非徹底絕望，終究會寄予希望給某個人，某個明天。”

施舟人沉默許久，大概是不知如何反駁陳平安的這個結(jié)論，就只好轉(zhuǎn)回正題。

施舟人轉(zhuǎn)頭笑問道：“得了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大部分饋贈，這一下子，終于吃飽了吧？”

十四境鬼物“蜆”在被斬之時，終于不再遭受三千載天殛煎熬之苦。

強行散道，大潮洶涌，水淹寶瓶洲，連累恢復(fù)真龍身份的王朱，是一場直截了當(dāng)?shù)囊栽箞笤埂?/p>

以德報德，既是蜆感激那位年輕劍仙的一場兵解，助她脫離苦海。

尤其是對方故意取出兩把遠(yuǎn)古神靈用以震懾蛟龍的狹刀，更是一種無聲的承諾言語，和一場慨然交心的君子之約，“昨日”結(jié)束了，“明日”至少寶瓶洲依舊有此狹刀。以后的蛟龍之屬若是膽敢作祟，便會見此刀光。若是契合大道作為，便是護(h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