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傳四
下午開始,村里的鞭炮聲就斷斷續(xù)續(xù)響起來了。遠遠會跑來找我,手里拿著小鞭炮,我們把鞭炮拆成單個的,用香點燃引線,再扔出去,聽著"啪"的一聲炸響,嚇得趕緊跑開,然后又笑著跑回來撿沒炸響的啞炮。女人們則在各自家里忙碌,廚房里傳來切菜聲、炒菜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像是一場沒有指揮的交響樂,熱鬧又和諧。
傍晚時分,年夜飯開始上桌了。我家的年夜飯總是格外豐盛:紅燒鯉魚擺在中間,寓意"年年有余";燉得爛爛的雞塊冒著熱氣,是用自家養(yǎng)的土雞做的;炒青菜綠油油的,象征"清清白白";還有豆腐丸子、炸酥肉、蒸扣肉,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娘還會端上一盤餃子,里面包著硬幣,誰吃到硬幣就寓意來年財運亨通。我和弟弟搶著吃餃子,希望能吃到硬幣,吃到了就興奮地舉起來給大家看,引得全家哈哈大笑。
吃年夜飯時,爹會打開一瓶白酒,和爺爺慢慢喝著,聊著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娘和奶奶則給我們夾菜,把雞腿、魚肉都往我們碗里塞。窗外的鞭炮聲越來越密,煙花在夜空中炸開,五顏六色的光映亮了窗戶。奶奶說:"這是老祖宗在看著咱們呢,看誰家過得紅火。"我們邊吃邊看窗外的煙花,嘴里塞滿了飯菜,心里卻甜滋滋的。
吃完年夜飯,就到了守歲的時間。全家人圍坐在火塘邊,火塘里的柴火燒得旺旺的,映得每個人的臉都紅撲撲的。奶奶會給我們講年獸的故事,說以前有個叫"年"的怪獸,每年除夕都出來吃人,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它怕紅色、怕響聲、怕火光,所以才貼春聯(lián)、放鞭炮、守歲不睡覺。我聽得眼睛發(fā)直,緊緊挨著娘,生怕年獸真的會來。
爹和叔叔們會打撲克,玩的是最簡單的"升級",沒有金錢輸贏,純粹是圖個熱鬧。誰贏了牌就得意地笑,誰輸了就撓撓頭,重新再來。娘和嬸子們則坐在一旁納鞋底,聊著家常,手里的針線在煤油燈下穿梭,把歲月的溫暖都縫進鞋底里。我和遠遠、弟弟們則拿著壓歲錢去院子里放鞭炮,爹給的壓歲錢不多,只有五塊錢,但足夠我們買好多小鞭炮。我們把鞭炮放在雪地里點燃,看火星在雪地上跳躍,聽著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覺得這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
接近十二點時,村里的鞭炮聲漸漸稀疏下來,大家都在等著零點的到來。爺爺會拿出掛在房梁上的大鞭炮,在院子里擺好,爹則拿著點燃的香,站在鞭炮旁等著。奶奶會把準備好的餃子下鍋,說零點吃餃子能"招財進寶"。我盯著墻上的掛鐘,看著時針一點點向十二點靠近,心里的期待也一點點升高。
當掛鐘敲響十二點的那一刻,爹立刻點燃了鞭炮引線,"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徹整個村子,緊接著,家家戶戶的鞭炮都響了起來,連成一片震天動地的巨響,煙花也在夜空中競相綻放,把整個村子都照亮了。娘把剛出鍋的餃子端上來,我們邊吃餃子邊看煙花,聽著鞭炮聲,覺得所有的煩惱都被這聲響和光亮帶走了。
守歲要到凌晨一點多才結束,大人們會給我們發(fā)"守歲錢",其實就是把壓歲錢再給一遍,說這樣能保佑我們來年平安健康。我把錢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和弟弟們擠在火塘邊睡覺,夢里都是鞭炮聲和煙花的光亮。爹和娘還在守著,他們說要讓火塘的火整夜不熄,這樣來年家里就會紅紅火火。
八歲那年的除夕夜,我第一次吃到了橘子味的水果糖,是爹從鎮(zhèn)上供銷社買的,甜津津的味道讓我記了好久。那天遠遠家買了臺黑白電視機,除夕夜全村人都擠在他家看春晚,雖然信號不好,屏幕上滿是雪花,但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趙本山的小品讓整個屋子都充滿了笑聲。那時的年味,是糖果的甜、是電視的熱鬧、是全村人擠在一起的溫暖。
十二歲那年,村里開始有人家蓋起了磚瓦房,過年時不再在火塘邊守歲,而是圍坐在電爐旁看電視。爹買了臺彩色電視機,雖然屏幕不大,但畫面清晰多了。那年的年夜飯,桌上多了幾道城里菜,有可樂雞翅、紅燒排骨,是娘跟著電視上學的。遠遠的姐姐從城里帶回了煙花,比村里買的大得多,點燃后能在天上開出大朵的牡丹花,引得全村人都出來看。年味里開始有了城里的氣息,但熱鬧勁兒絲毫未減。
十五歲時,我上了初中,開始覺得放鞭炮有些幼稚,更喜歡和同學打電話拜年。那年的除夕夜,我和遠遠沒有去院子里放鞭炮,而是坐在電視機前玩手機,他用的是他爸淘汰的舊手機,能玩簡單的游戲。大人們的話題也變了,不再聊莊稼收成,而是說誰在城里買了房,誰的孩子考上了大學。鞭炮聲依舊響亮,但我好像沒那么期待了。
十八歲那年,我去縣城讀高中,寒假回家發(fā)現(xiàn)村里的變化更大了。不少人家在城里買了房,過年時直接去城里過年,村里的人少了一半。殺豬的人家越來越少,大多去鎮(zhèn)上買現(xiàn)成的豬肉;貼春聯(lián)的也少了,有的人家直接買印刷的福字貼在門上。爹說:"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反倒沒以前熱鬧了。"娘則嘆著氣說:"年輕人都出去了,家里就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年味兒自然淡了。"
大學畢業(yè)后,我留在了城里工作,每年臘月回家的時間越來越短。去年春節(jié),我臘月二十九才到家,村里冷冷清清的,大多數(shù)人家的大門都鎖著,只有幾家老人守在家里。爹的殺豬刀早就生銹了,他說現(xiàn)在沒人殺豬了,都去超市買冷鮮肉;娘也不再蒸那么多年糕,說吃不完浪費。除夕夜的鞭炮聲稀稀拉拉的,因為村里禁放鞭炮了,說是為了環(huán)保。春晚在大屏幕電視上播放著,畫面清晰得能看清演員的皺紋,但我卻再也找不回當年擠在遠遠家看黑白電視的快樂。
今年春節(jié),我特意提前幾天回家,想找找當年的年味。我跟著爹去上墳,雪地上只有我們父子倆的腳印,再也看不到其他上墳的鄉(xiāng)親;我去鎮(zhèn)上趕集,年貨攤少得可憐,賣春聯(lián)的攤位前冷冷清清,年輕人都在網(wǎng)上買年貨;除夕夜,我和家人圍坐在暖氣旁看春晚,手機不停地彈出拜年信息,卻很少有人打拜年電話。熱鬧還在,但變成了屏幕上的點贊和評論,少了面對面的溫度。
大年初一早上,我穿上新買的羽絨服,卻再也沒有當年穿新布鞋的興奮;吃著娘做的年夜飯,味道和以前一樣,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我走到村里的老槐樹下,看著空蕩蕩的村子,突然明白少的是什么——是殺豬時的忙碌、是掃屋時的歡笑、是貼聯(lián)時的期待、是守歲時的溫暖,是那些需要大家一起參與的儀式感,是那些人與人之間最樸素的聯(lián)結。
爹說:"不是年味淡了,是我們長大了。"他說得對,小時候我們?nèi)菀诐M足,一顆糖果、一串鞭炮就能讓我們快樂好久;現(xiàn)在我們想要的太多,總覺得年味兒不夠濃,其實是我們的心被欲望填滿了,再也裝不下簡單的快樂了。
【作者提示】
本作品中父親的犁鏵、田壟的紋路、搪瓷缸的茶垢,精傳,皆源自記憶深處的真實褶皺。那些在水田里扶耬的晨光、在教學樓后刨坑的黃昏,以及與抑郁抗爭時窗臺的番茄苗,均由生活原型經(jīng)時光的篩子濾過,再以文字的犁鏵重新翻耕。人物的姓名、事件的時序均已藝術重構,如將不同階段的師長身影凝練成"李老師"的中山裝,把數(shù)段求職經(jīng)歷織進日化柜臺的晨霧,但土地給予的哲思、病痛催生的覺醒、祖輩掌紋里的傳承,皆為靈魂在歲月中真實生長的肌理。故事是記憶的田壟上,用情感的麥粒重新播撒的收成——每粒種子都帶著泥土的本味,卻在敘事的季風里,長出了比生活本身更飽滿的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