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敘:竹床夏夜:稻穗彎下的哲學
六歲那年夏季蟬鳴把日頭咬碎在西山坳時,院壩的竹床已被井水澆得沁涼。我跪坐在床沿,竹篾條硌著膝蓋,混著水腥氣的涼意從褲管往上爬。爺爺?shù)暮禑煷谀荷镆幻饕粶?,煙圈裹著蚊蠅的嗡鳴,飄向綴滿星子的天幕。他忽然用煙桿戳了戳我鼓脹的指腹——正午插秧時,泥水里的指縫被泡得泛著青白褶皺,活像老井壁上的苔痕。
“稻穗熟了會彎腰,你猜為啥?”
煙袋鍋磕在青石板上,濺出細碎的煙灰,像被風吹散的稻殼。那時我還不知道,田埂給我的人生啟蒙,早在這夏夜的煙圈里,悄悄發(fā)了芽。
煙袋鍋的火星子濺在青石板上,轉瞬熄滅。爺爺忽然彎腰,粗布褲管掃過竹床下的草席,帶起一縷稻香。他撥開院角那叢“早稻”,青黃的穗子沉甸甸垂著,竟壓得稻稈彎成月牙。
“你摸?!彼盐业氖职丛诘舅肷?,糙糲的穎殼蹭過掌心,籽粒飽滿得要撐破包膜——這是我。
“大饑荒那年,你太爺爺藏了半袋稻種,每晚就著油燈數(shù)?!睜敔?shù)闹父鼓脒^一??瞻T的稻殼,“數(shù)到第一千粒時,他說‘人活著得像稻穗,心里得有本明白賬’?!边@時阿青嬸的腳步聲從籬笆外傳來,爺爺突然把稻穗塞進我掌心:“快數(shù),數(shù)清了就知道,‘粒粒皆辛苦’不是書上的字,是汗珠子砸在泥里的響。”
蛙鳴突然停了,只有我的心跳和稻粒摩擦的沙沙聲。當數(shù)到第二百四十五粒時,有粒稻子卡在算術本的破洞里——正是“六八四十八”的“八”字缺口。爺爺忽然笑了,用煙桿在破洞周圍畫圈:“你看,這洞像不像老井的口?數(shù)稻粒就像汲井水,看著慢,可井繩每拉一次,都在往深處走。”
(多年后在廣告公司改方案時,我對著電腦屏幕上的kpi圖表發(fā)呆??蛻粢蟆坝米钚〕杀厩藙幼畲罅髁俊?,像極了爺爺說的“插秧株距得算著,太密費秧,太疏減產(chǎn)”?;秀遍g,掌心又傳來稻粒的糙感,耳邊是青石板上的算術聲——原來當年那穗稻子,早把“務實”的算法,種進了我給甲方畫的餅里。窗臺上的算術本不知何時被翻開,月光透過稻芒的縫隙,在“優(yōu)秀學生”的殘字上投下細碎的影。那些被稻粒磨圓的紙角,正微微顫動,像極了爺爺用煙桿劃出的等號,左邊是田埂的泥,右邊是人海的浪,而等號中間,是二百四十五粒稻子撐起的重量。)
爺爺用旱煙桿撥開我掌心的稻粒,有粒癟殼滾到青石板的裂縫里?!澳闾珷敔斈菚?,數(shù)稻種時專挑飽滿的,癟殼全攢在瓦罐里。”他忽然起身翻出墻根的舊瓦罐,罐底鋪著層發(fā)黑的稻殼,“荒年時,把癟殼磨成粉摻野菜,能多撐三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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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敘:竹床夏夜:稻穗彎下的哲學
煙袋鍋的火星照亮瓦罐內(nèi)壁的刻痕,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從“一”排到“三百六十五”?!斑@是他守糧倉的天數(shù),每晚刻一道?!睜敔?shù)闹讣鈩澾^刻痕,像在撫摸老井的苔痕,“后來才懂,數(shù)癟殼不是算失望,是算‘剩下多少希望’?!?/p>
這時阿青嬸舉著煤油燈進來,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算術本上。“喲,守拙伯又教林野算‘活命賬’呢?”她圍裙兜里掉出把稻種,“今早篩種時篩出的癟粒,本想喂雞,你看能派上用場不?”
爺爺突然把癟殼和飽滿稻?;煸谖业恼菩模骸艾F(xiàn)在數(shù),算出癟粒占幾成?!蔽业氖种冈趦煞N籽粒間打滑,飽滿的沉手,癟殼輕得像吹口氣就飛。當算到“癟粒三成”時,爺爺用煙桿敲了敲瓦罐:“三成癟粒餓不死人,但要是把三成當全部,就得餓死?!?/p>
(多年后在創(chuàng)業(yè)公司做成本核算,合伙人吵著要砍掉“見效慢”的項目,像極了當年有人勸爺爺拔掉“長勢差”的稻苗。我盯著報表上的虧損率——剛好用爺爺教的“癟粒算法”算出:三成虧損是土壤,七成堅持才是禾苗。散會后我摸出西裝內(nèi)袋的算術本殘頁,紙角的稻芒戳著掌心,忽然想起爺爺說的:“篩種時別扔癟殼,埋進土里,說不定能長出新稻。”
窗外的霓虹透過百葉窗,在報表上投下格子狀的影。那些被稻粒磨圓的算術本紙頁,此刻正壓在鍵盤下,而“三百六十五”道瓦罐刻痕,不知何時變成了我電腦屏保上的進度條——從田埂到人海,原來所有的“數(shù)算”,都是為了在癟殼里,找出能撐到秋收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