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男人們坐在一桌,喝著自家釀的米酒,聊著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娘和女人們坐在另一桌,邊吃邊交流做菜的手藝,"你這豬血旺炒得嫩,放了什么調(diào)料?""腌肉時要多放花椒,不然容易壞。"孩子們則端著碗在院子里跑,互相交換碗里的肉,看誰碗里的回鍋肉最肥。
我最愛吃娘炒的豬肝,嫩得入口即化,帶著淡淡的酒香。娘總會把最嫩的那塊夾給我,笑著說:"多吃點,補補腦子。"遠遠則喜歡啃豬骨頭,抱著根大骨頭發(fā)狠地啃,油汁順著嘴角往下滴,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主人家不停地給大家添菜,"別客氣,多吃點,鍋里還有呢。"
吃完飯,男人們搬出桌椅,在院子里打起了撲克。他們玩的是最簡單的"升級",沒有金錢輸贏,純粹是圖個熱鬧。輸了的人要被貼紙條,額頭上、臉上貼得滿滿當當,引得圍觀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女人們則收拾著碗筷,邊收拾邊聊天,說誰家的姑娘該找婆家了,誰家的小子在外打工賺了錢。
孩子們拿著大人給的糖果,在村子里跑來跑去,從這家院子竄到那家院子,看哪家的豬肉腌得最香,哪家的殺豬飯最好吃。我和遠遠會去看各家房梁上掛的肉,比誰家的肉多,誰家的卯子編得好看。夕陽把村子染成金色,炊煙在屋頂上裊裊升起,混合著肉香和柴火的味道,那是臘月里最溫暖的氣息。
今天在這家?guī)兔Γ魈烊ツ羌覠狒[,整個臘月,村里的人就像一家人一樣互相幫襯。這家殺了豬,會給那家送塊新鮮肉;那家做了殺豬飯,會請這家的老人去嘗嘗。沒有誰計較得失,大家都覺得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在艱苦的日子里,鄉(xiāng)親們就是這樣靠著互相幫襯,把一個個冬天過成了暖融融的期盼。
八歲那年的臘月,我跟著爹去鄰村殺豬。那戶人家的豬圈在半山腰,要走兩里多山路。爹扛著工具箱走在前面,我背著娘給的饅頭跟在后面,雪后的山路很滑,爹時不時回頭拉我一把。那天殺的豬特別肥,光是刮豬毛就用了一個多小時,中午的殺豬飯吃了整整兩大碗,現(xiàn)在想起來,嘴里好像還留著回鍋肉的香味。
十二歲時,村里開始有了專門的屠夫,用三輪車拉著設(shè)備走村串戶,但鄉(xiāng)親們還是習慣請爹去幫忙掌刀。他們說爹殺的豬"走得安詳",分的肉也勻稱。那年我第一次試著幫爹遞刀,手被刀把硌得生疼,才知道看似簡單的動作里藏著多少力氣和技巧。娘笑著說:"你爹這手藝,是年輕時跟你爺爺學的,練了幾十年才這么準。"
十五歲那年冬天,遠遠家殺完豬后,男人們不再在院子里打撲克,而是拿出了手機,有的刷視頻,有的發(fā)微信,聊天的人漸漸少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們不再搶著要豬尿泡,而是捧著手機玩游戲;女人們討論的不再是做菜的手藝,而是城里的流行服飾。熱鬧還在,但好像少了點什么。
上大學后,我每年臘月回家的時間越來越短。村里殺豬的人家越來越少,大多直接去鎮(zhèn)上買現(xiàn)成的豬肉;請娘去做殺豬飯的也少了,大家更愿意去飯店訂桌菜。爹的殺豬刀被收進了工具箱最底層,上面落了層薄薄的灰,他說:"現(xiàn)在沒人請了,這手藝沒用嘍。"娘的卯子也不再年年編,房梁上掛著的,是從超市買的塑料繩。
去年臘月我特意回了趟老家,想再看看殺豬的熱鬧,卻發(fā)現(xiàn)村里冷冷清清。只有幾家老人還在按老規(guī)矩腌臘肉,但幫忙的人寥寥無幾,大多是雇來的工人。我走到曾經(jīng)最熱鬧的王嬸家院子,那里空蕩蕩的,腰盆被扔在墻角,積滿了灰塵,殺豬凳早就不見了蹤影。王嬸說:"現(xiàn)在年輕人都出去了,誰還愿意費這勁殺豬???買現(xiàn)成的多方便。"
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的場景:男人們吆喝著拖豬,女人們在廚房忙碌,孩子們追著豬尿泡跑,炊煙里混著肉香和笑聲。那些熱鬧好像就在昨天,伸手卻抓不住。我問爹:"您覺得現(xiàn)在好還是以前好?"爹坐在門檻上抽著煙,沉默了半天說:"以前累,但心熱;現(xiàn)在省力,但冷清。日子總是要往前過的,哪能都留住呢?"
娘在一旁縫著衣服,接過話頭:"變了的是日子,不變的是人心。你看去年你李叔生病,村里不還是湊了錢?只是熱鬧的方式不一樣了。"我看著娘鬢角的白發(fā),突然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就像爹磨了一輩子的殺豬刀,雖然不再常用,但那份精準和沉穩(wěn),早已刻進了他的骨子里;就像娘編的卯子,雖然被塑料繩取代,但棕葉的清香,永遠留在了那些年的臘肉里。
今年春節(jié)前,我在城里的超市看到了包裝精美的臘肉,標簽上寫著"農(nóng)家自制",價格是村里的三倍。我買了一塊回家,用娘教的方法蒸了吃,味道很香,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少了腰盆里的熱水溫度,少了刮毛刀的力度,少了鄉(xiāng)親們圍坐在一起的笑聲,少了那些藏在煙火里的人情味兒。
爹說,以前殺豬不僅是為了吃肉,更是村里的"社交活動"。誰家有事,看殺豬時誰來幫忙就知道;哪家關(guān)系好,分肉時多給塊排骨就明白。那些不用言說的默契,那些自然而然的幫襯,構(gòu)成了鄉(xiāng)村最溫暖的底色。現(xiàn)在的日子越過越方便,卻把這些"麻煩"的熱鬧也弄丟了。
其實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就像村里的臘月,有些東西注定會改變:殺豬的方式變了,熱鬧的形式變了,人們的交流方式也變了。但有些東西卻永遠不會變:對豐收的期盼,對團圓的渴望,對溫暖的追求,就像爹手里的刀永遠那么穩(wěn),娘編的卯子永遠那么結(jié)實,藏在歲月里的人情味兒,總能在某個瞬間突然冒出來,提醒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溫暖。
站在老家的院子里,看著房梁上孤零零掛著的幾塊臘肉,我突然懂得:變的是歲月的流逝,不變的是記憶里的溫度;變的是生活的方式,不變的是心底的牽掛。那些臘月里的煙火,那些殺豬飯的香味,那些鄉(xiāng)親們的笑臉,早已像卯子串起臘肉一樣,把溫暖串進了我的生命里,成為無論走多遠都不會忘記的底色。
現(xiàn)在的我,依然會在臘月想起那些熱鬧的日子,但不再為逝去的熱鬧惋惜。因為我知道,就像爹的殺豬刀雖然不再常用,但那份沉穩(wěn)和精準早已教會我如何面對生活;就像娘的卯子雖然蒙了塵,但那份細致和堅韌早已融入我的性格。變與不變之間,藏著的是歲月的饋贈,是人生的成長,是那些在煙火里慢慢沉淀下來的、最珍貴的記憶。
夕陽西下時,我給爹打電話,說想吃他殺的豬肉,想讓娘做豬血旺。電話那頭的爹笑了,說:"等你回來,咱自己家殺頭豬,讓你娘給你做。"掛了電話,我仿佛又聽見了豬的嚎叫聲,聞到了肉香,看見男人們在院子里打撲克,女人們在廚房忙碌——那些熱鬧從未真正消失,它們只是變成了記憶里的光,照亮了每個寒冷的冬天,溫暖著往后的歲月。